我听见了干旱大地吸吮奶汁的声音。
我听见了草木舒叶抽枝的声音。
我听见了禾苗复生滋长的声音。
我听见了江河舟揖扬帆奋进的声音。
我听见了山村农舍黎庶欢笑的声音。
我听见了集市商贾买卖的声音。
我听见了大宋仁人志士永不畏缩、永不灰心、永不自暴自弃的呼号声、奋进声。
我听见了这美妙的、拨动着我的心弦的雨声……
王雱伯父亲经受不住这苦乐交织的兴奋和长时间的雨淋,轻声劝慰:“阿爸,该回屋了……”
王安石高声吩咐儿子:“《乞解机务札子》和《三经新义》书稿,立即呈送皇上!”
王雱不解地望着雨中的父亲。
王安国询问兄长:“你又是鬼迷心窍了吗?”
王安石伸出双臂抱着两个弟弟朗声呼喊:“天道尚变,天道尚变啊!”
王安国苦笑摇头。
王安礼反诘兄长:“‘天道尚变’,可‘人道’呢?”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炸雷轰隆。电光照亮了王安石黑瘦惟泞的面容,他兴高采烈地仰天杨笑着。
雨下得更猛了。
篇十一 汴京 大相国寺 宣德楼
雨霖滋润着雄心、壮心、野心、苦心 辉煌的“浴佛节” 皇帝赵顼恢复了新法 吕惠卿飞跃而上 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郑侠怀抱新的画卷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地前进着
瓢泼大雨一气下了两天两夜,至四月六日傍晚才戛然收场。
一阵清风吹拂,薄雾飘散,残云逸离,天宇还给人间一个湛蓝的夜空。晶亮的繁星从夜色中跳出,眺望着雨后的汴京城。
十大禅寺的钟声有节奏地响着,汇集在宽阔御街的上空,似乎在宣告着四月八日的“浴佛节”即将隆重举行。御街万盏华灯之下,人群熙攘,笑语如潮。
饥饿的流民已开始陆续离开京都,返回各自的家园。
大相国寺成了“浴佛节”活动的中心。皇上十天前下达“隆重举办浴佛节”的谕旨,就是在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召集诸寺方丈,由参知政事冯京宣示的。皇上的这一特殊关怀,在雨霖突然降落的四月四日深夜,似乎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恩宠,以致参知政事冯京四更时分冒着瓢泼大雨亲临大相国寺,会晤方丈,殷切叮咛。并答应以朝廷之力,组织京都所有的歌舞伎乐、瓦艺百戏参与“浴佛节”的庆典。现时,大相国寺灯火辉煌,亮若白昼。大雄宝殿、三门阁楼、资圣门内一派忙碌。僧人们正在张施宝盖,悬挂彩花,擦拭五百尊罗汉安坐的铜佛盘、金佛盘、木佛盘、石佛盘。制作着浴佛香水。在侧殿两厢的长廊里,僧人们正在用金片、银片、琉璃、玛瑙、珊瑚等物,装饰着四辆巨大的四轮“像车”。准备庆典中的“行像巡游”。山门内宽阔的庭院,整齐地排列着近百张黑漆酒桌,僧人们正在摆放上千件杯盘器皿,以备庆典之日“开讲设斋,大会道俗”。东三门侧院的斋房里,几十座炉灶在腾火沸汤、烹煮煎炸;几十张白案在和面淘米、切擀捏削,膳僧们正在赶制寺院里特有的“指天馂馅”、“香水黑糕”,以备庆典之日款待来临的官民僧俗,并将撒给街头巷尾朝拜“行像巡游”的凡尘俗众。
庆寿宫的太皇太后和崇庆富的皇太后,是这场“赌博”中最大的赢家,此时都倚椅歇息于各自宫院的亭台上,听着十大禅寺传来的悦耳钟声,呷着清香的团龙茶,安恰地享受着雨后夜风的清爽和夜色的宁静。
在喜上心头的沉默中,皇太后仍然把她的全部心思倾注在当皇帝的儿子身上:“天意”已经作出裁决,该打发王安石离开京都了。“隆重举办浴佛节”一事,除了感谢佛门“敬天祈雨”的功绩外,也许含有送别王安石离开京都之意。这样也好,皇上厚待臣下,以辉煌的礼仪为一个贬臣饯行,王安石当体面而无怨地离开。王安石离开宰执之位,王安石的新法还能推行于城乡吗?她感到今夜心旷神怡。
太皇太后的思虑更深更细:灾荒年月,如此糜费地举办“浴佛”盛会,官家不只是为了敬佛感恩吧?也许为了排解心中难释的忧烦?看来,王安石的去留一事,在官家心中,还是没有最终决断。王安石诚然见识高远、才智超群,但刚愎自用、好为人师,而且狂狷不羁,疏于臣道,七年岁月,“辅君治国”之义,似乎已变为“强君行政”之风。官家现时的理政方略,几乎都是围绕着王安石转动,朝臣有“上与介甫犹一人”之说,只怕是由此而产生的。一个帝王的心机谋划,随着一个臣子的头脑转动,是国家之福,还是社稷之祸呢?唉,靠拐杖走路的人,一时离开拐杖,心就怯了。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吧。不能过多地絮叨。但愿自矜自持的孙儿能在自强自省中丢弃拐杖走路。
十天来冷眼旁观的枢密使陈升之、枢密副使吴充、参知政事冯京,是这场“赌博”输赢之外的旁观者。他们从四月四日深夜雨霖降落的时候起,就奉诏为隆重举办“浴佛节”忙碌着,陈升之负责宣德楼皇帝观光台的修建和装饰,吴充负责“行像巡游”路线的确定和警戒,冯京负责十大禅寺“浴佛”庆典的组织和实施。他们都有丰富的官场经验,对这场纷争进一步的走向,思绪冷静。他们都预感到在四月八日的“浴佛节”庆典上,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他们看得清楚:王安石已是掉进粪坑里的菩萨,臭了,不灵了。六年来王安石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将成为群臣讥议弹劾的话题;六年来被人们吹捧为“翻天覆地”的业绩,将会被同样的人们斥责为“祸国殃民”的罪恶。人言可畏!“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王安石的离开京都已成定局。就是皇上有心留其暂居资政之位,王安石也是不会在群臣阳笑阴非的奚落中坐冷板凳的。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他们看得明白:现时断送王安石宰相生命和理想的,并不是被王安石视为“流俗余孽”的那些同僚,而是王安石身边的心腹和门生。权力的欲念和魔力,已使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人改变了以往与王安石的依从关系。皇上重用曾布对吕嘉问“市易违法案”的查究,反映了这个变法集团的裂隙;吕嘉问在反击中构成的“曾布沮害市易案”,标志着这个变法集团的瓦解;吕惠卿奉诏参与“吕嘉问市易违法案”复查中的左右逢源,加速了这个变法集团的毁灭。监安上门郑侠手持《流民图》的凶狠一击,简直是要王安石老命的背后一刀!现在,吕嘉问孽债难还,曾布厄运临头,只有吕惠卿巧妙地利用这个时机,一手按着王安石的肩膀,一手攀着皇上的衣袖,正向权力的高峰爬。“浴佛节”皇上说不定会为吕惠卿演出一曲“跳加官”。
他们都是现任宰执大臣,都在斜着眼睛注视着宰相的职位,也都有着升任宰相的条件和可能,所以此刻他们对吕惠卿的畏惧更甚于对王安石的不满。那个“福建子”为人奸巧,城府极深,而且有着极佳的辩才。如果说王安石的执拗、偏狭、狂狷和不善与人,是性格坦直,坦直得令人可怕,那么,吕惠卿的深沉、狡黠、冰冷和不动声色,则是心术隐秘的诡诈,诡诈得令人恐怖。如若让这个人跃居首辅之位,朝政将会出现更不堪设想的专断,新法将会变得更为激进,东西二府的日子将会变得更加难熬。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当务之急,是阻止吕惠卿接替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