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无疑是这场“赌博”中最惨的输家。
人生在世,当理想和希望泯灭之后,心便会静若死水。王安石闭目坐在书房里,一切思索似乎都离开了朝廷,进入了一个宁静、淡泊的境界,留下的只有坦然地等待着皇上对辞职奏表的恩准,对《三经新义》书稿的谕示和对这个即将离散的家室的依恋。
儿子王雱两天来已不再愤懑、焦躁,这个年轻人似乎变得沉默寡言,去掉些焦躁和轻狂终究是可喜的。儿子已决定以“病”告假,扔掉那“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衔头,陪着自己退居林泉。这样也好,多用一点时间读书,也许是一个好机缘,官位终究不能给人以智慧。儿子已有两天没有回家,埋头在书局里,清理着需要带走的书卷、资料,为日后的治学研究做准备,现在大概正在翻拣、收集《三经新义》的草稿残页、只字片纸吧?
弟弟安国、安礼,两天来也变得亲昵了。公务之余,总是陪着自己弈棋论艺、饮酒赋诗,故作轻松地宽慰自己。和甫、平甫,你们心中的苦楚我何尝不察,株连之灾,势所难免,你们留住京都的日子也不会太长。这个兄弟共巢的家庭,很快便会离散零落,我愧对祖先、愧对全家老小啊!其实,“离散”也是一种解脱,兄弟各分东西,今后都不必为彼此的痛苦、烦恼和看不见、说不清的奇灾异祸操心了。“零落”也是一种归宿,今后不会再有愧于皇恩浩荡的憾事了。
十大禅寺的钟声仍在响着。他在笺纸上写下了偶得的诗句:独山梅花何所似?
半开半谢荆棘中。
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
妻子吴氏送茶走进书房,把茶放在王安石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放在丈夫的肩头,“柔声说道:”雨后吟诗,别有情趣,比在官场轻松多了吧?“
王安石吟写完毕,掷笔于案,回头一笑,拿起诗稿,递给妻子:“政后而工诗,圣人之所教!今夜偶得一首,恭请夫人评说。”
吴氏接过诗稿,吟诵之后,真的评说起来:“‘独山梅花何所似?半开半谢荆棘中。’好一枝清香愁苦的梅花,何似苏子瞻的奇语!
“‘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淬守蒿蓬。’好一层郁结不散的《离骚》神韵,近于司马君实的愤情……”
王安石恍然而悟:“妙极!出我意外的评说。一针见血的评说。我已谓心若死水,谁知还是微波荡漾,未脱凡尘。我与子瞻、君实官场厮斗数载,今夜却殊途同归。这是文心相通所致,还是命运相同所使?”
“也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吴氏漫应了一声,借机谈起离京前的准备:“今后要过清静日子了,十二名歌伎今日已重金遣散,她们离开时哭作一团。相处数载,零落而去,心酸难舍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安石凄然点头,心里一阵酸楚:这个家的离散开始了。
“我已吩咐女仆,正在清理衣食用物,需要带走的,打包装箱;带不了的,今后用不着的衣被箱柜、锅碗瓢盆、日用杂物,分送街巷里的穷苦百姓……”
王安石点头:“执政数年,留给穷苦百姓的,也只有这些衣食用物。”
“家里的一切家具和厅堂里的桌椅几案,都是沉重之物,今后也用不着排场了。我已吩咐管家全部酌价变卖,筹作贬途费用。你知道,我是个不会理财之人,没有这些钱,只怕贬途上要饿肚子了。”
王安石默然。
“这书房里的一切,书卷、书橱、桌椅全部带走,只是尚不知贬往何处,车船难定。六年前我们进京,书籍装了两船,现时离京,大约需要三条书船相随了。如若贬往不通水路的地方,可真需要十辆车子装书了。书车浩浩荡荡,胜过古时孔夫子周游列国。”
王安石喟然叹息:“安石败落了,一无所有,只有这几车书了,可真是输(书)得风光啊!”
这时,管家急步走入书房禀报:“老爷,翰林学士吕惠卿深夜来访。”
十天不曾露面的吕惠卿突然出现,使王安石刚刚平静的心境又沸动起来。他不是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而是为朋友吕惠卿的前程操心了:吉甫,此时你不该来到这是非之地啊!
吴氏预感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面色苍白,低声提醒丈夫:“吉甫,知心的朋友,能拒之于门外吗……”
王安石微微点头。
管家离去了,吴氏回避了。王安石茫然地坐落在竹榻上,等候着吕惠卿的到来。
吕惠卿是从福宁殿来的。他的谏言,震动了皇帝赵顼的心,在与皇帝近一个时辰的密谈中,他以别于群臣的卓识远见展望了“变法”的前景,以缜密周详的分析论述了“变法”的形势,以确凿无误的实事论证了“变法”的成就,以诡奇雄辩的才智颂扬了皇帝的英明,以乐观豁达的气度,申述了“变法”的信念,从而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他在皇帝心中,已经是个可以立即取代王安石的人选了。
他今夜的来访,不再只是王安石的门生与朋友,而是负有皇帝谕示的特使。他的深沉与精明之处,在于他踏进王安石府邸的大门之后,便收藏起皇帝特使的身架,仍以“朋友”和“门生”的身分请求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