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笑了,笑声低微而舒心。
“先生一生所言所行,纵非圣人、贤人,却是一位辉耀天地的杰人。千古以来,只有一个人可比……”
“此人是谁?”
“此人生于我华夏先祖炎帝黄帝纵横天下之时,与黄帝争神,被黄帝断其头颅,仍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威以舞,呼喊厮杀,战斗不止。其志不衰,其力不衰,其魂不衰。其魂魄精气已化作华夏族类共有的不屈不挠的操节、品德和心志,衍流至今而不衰,并将衍流千秋万代……”
“你说的是神话中的刑天啊!”
“‘刑天舞干戚,猛志因常在’。从事业上说,刑天是一个失败者;从人格上来说,刑天是一个成功者。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欣然而泪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可以瞑目而眠了。致远,你还在哀痛悲伤吗?”
叶涛咽泣出声,跪倒在王安石身旁:“阿伯,我心神已乱而无状,恨‘天道’之渺茫,恨‘人道’之不公啊……”
王安石神情坦然,话语飘逸:“‘天道’的真谛,并非靡常的天命。只是前人不解而寻觅的一种境界,何必去怨恨呢?‘人道’的真谛,乃人事、道德、神志、情趣规范下的世情,善恶由人,又何必悲哀呢?用你朴朴实实、真真切切、恭恭敬敬的心去爱惜天下的黎庶,‘天道’和‘人道’就与你的灵魂相通融合了。今所嘱于汝者。若学诗,当师苏子瞻,一点浩然气,干里快哉风。若为政,当师司马光,葵花向日倾,清廉两袖风。若蓬蒿自守,当以‘书场浪子’林郎为师,麒麟恋长草,潇洒傲春风。莫学我之狂狷人生!”
叶涛咽泣回答:“谨遵阿伯教诲。”
王安石似诉尽了自己的心事,再无所牵挂了,顿然神情颓凄,似力不能支,气息微弱,喃喃而语:“夫人,你自珍自重吧!婵娟,请你清唱一曲,我疲劳至极,昏昏欲睡了。我生平所作诗词甚多,但上乘之作甚少,前年写的一首《桂枝香 登临送目》,似乎尚可与苏子瞻之作抗衡”燕尔婵娟“泪眼蒙蒙仰望着眼帘慢慢垂落的王安石,咽泪轻声唱起《桂枝香 登临送目》: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排残阳里,背西凤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燕尔婵娟”的歌声刚停,王防端着积满纸灰的瓦盆走出房舍,站在王安石倚坐的藤椅旁轻声禀告:“阿伯,《日录》已焚……”
王安石没有回答。
“阿伯,《日录》已全部焚毁了,这是纸灰……”
王安石毫无反应。
妻子吴氏情急,抱着丈夫呼唤,王安石已气绝魂离,无痛无苦地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里程。
王防惊呆,手中的瓦盆失落,着地“当嘟”而碎,纸灰飞扬,他“扑咚”一声跪倒,痛哭哀嚎:“阿伯,防儿不孝啊……”
秦淮小宅哭声哀恸,惊醒了秦淮河睡意朦胧的黎明。
天上繁星隐去,恰有一颗晶亮的星辰坠落,在晨空中拉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焰,倏然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时年元祐元年四月六日,王安石病卒,享年六十六岁。
按照江宁民间习俗,王安石的灵柩在秦淮小宅停放七日之后,吴氏遵照王安石的遗言,葬丈夫于北山墓地父母坟圭脚下、儿子王髣坟茔之上、弟弟王安国坟茔之左。
营葬之日,葬仪极简,王防、叶涛举幡带孝,“书场浪子”、“燕尔婵娟”护灵车而行,吴氏亲临墓地视丈夫灵柩入土。
无亲朋送葬,无佛僧超度,无官府参与,无门生凭吊,七尺深坑,一副薄棺,黄土覆掩,植柳作记,冷冷清清地送走了一代叱咤风云的杰人。
唯半山园附近村落和秦淮小宅四周邻居数百黎庶,自行赶来,焚香祭酒,凭吊黄家,哀声动地,安慰着死者狂狷而无怨无悔的亡灵。
人心总是善良公平的。之后的十多年间,这座北山墓地,每逢春风日暮、柳绿霞飞、阴雨黄昏、飞雪夕照,总有苍凉的歌声伴随着哀怨的琵琶声、洞箫声飞起,成了悲人心神的“北山绝唱”,行人驻足,哀伤吁叹;耕者驻耕,凄怆洒泪;渔人停舟,抚掉悲怀。其歌曰:去来夫子本无情,奇字新书志不成。
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
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
恸哭一声唯有泪,故时宾客今如何?
乡间匍匐苟相哀,得路青云更肯来?
若使风光解流转,莫将桃李等闲栽。
江水悠悠去不还,长悲事业典型间。
浮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
王安石光辉夺目的一生,终究是政坛纷争的狂风乱云所混灭不了的。在其逝世十年之后,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他的名字和事业,受到皇帝赵煦的敬仰,谥日文,配享神宗皇帝庙庭。十八年之后,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年),他的名字和事业,再次受到皇帝赵培的推崇,追封舒王,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