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我回来了!咋不等我做饭呢?”长安亲昵地把手搭在老梁头肩上,大声对着他的耳朵说。那肩头瘦得好像没有一丝肉,骨头尖尖突起顶着长安的手心。
“啊!你下学了,早点吃饭吃了饭还得做活。明儿又过星期天,该去卖活儿了!”老头装出有精神的样子。长安说早就准备好星期天卖的活儿,有人结婚订了雕活,今晚上做得了,明儿人家来取呢。您忘了还是你接的活呢?
老梁木匠停了拉风箱的手,努力地想:“是吗?我好像记得有这么回事!”他拿起盐罐准备丢下锅。长安忙拉住他的手,舀点菜糊涂尝尝说:“您放过盐啦,再放就和前天晚上一样吃不成啦。”老梁木匠站在旁边点点头。
长安开始雕一个柜门把手,睁大眼睛拧起眉头的样子一下让他想起长安的娘,他叹口气,不知咋了,现在心里再没有宁静了,总想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儿。老梁木匠又想起老郑家广播的事儿,随便哼了一句。长安见爷爷猛然唱起戏来,忍不住笑了,问爷爷是不是想和老方头儿闲聊了。
“不是哩!我下午才去过!在老郑家听见戏匣子里放的戏文。他还说那叫广播,我看黑黑的,这么大个小匣子嘛!”老头比划了一下。长安抬头看看依旧低了头去刻那个木把手,一只活灵活现的蝉已经看出来了,他要屏息刻那几只细长的足。
“俺不领兵谁领兵……穆桂英领了那帅印呀……”老头接着唱起来,自己也觉得奇怪,平时吗都爱忘,唱起老戏却一字不落,这可是十几年没听过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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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二章(19)
长安干完活到锦华巷口的水站挑了两桶水回来给爷爷擦澡。老梁头脱得精光,长安给大木盆里放了个小板凳,他颤颤地扶着长安的肩才坐进去,光脊背比下午长安看时更觉干瘦,像虾一样弯,肋条骨一根根立着布满了老人斑。长安用手撩了点水到他背上,老头打了个冷战。长安问他是不是水冷,老头摇摇头说搓吧。老头背上又皱又干的皮肤像油布一样浮在骨架上,松松垮垮的,肋下和肘后的干皮一拉一大把。他轻轻用布擦着衰老的背,下不去手搓它。老头儿等了一会儿见长安只轻柔地在背上擦来擦去,骂道:“小兔崽子,出工不出力,再使点劲吧!”长安说还没泡透呢,老头笑了,我又不是个干虾米还要泡透!你搓几下就早早自个儿洗洗睡觉了,明儿一早还要上学呢。长安为难地说:“这么皱,咋敢使劲哩?你忘了明儿是星期天!”老梁头儿又笑道:“你只当这脊背是个搓板,你就在上头把手巾搓洗净就是啦!”
星期天长安天擦黑才挑着没卖完的东西回来,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又埋头鼓捣起来,拿板子又锯又钉,说做个小匣子,又拿铁丝线在窗户外头比划。老梁头想瞧仔细一些,长安却小心翼翼把啥揣进兜里。第二天下午,长安一回来还是又敲又忙活的,老梁木匠沉不住气了问:“长安,你要再不说这是个吗,我就把它送给对门老宁媳妇了啊,她说想要个放针线的小匣子呢。”
长安说:“你闭眼睛坐床上,别睁眼啊!俺给你变个戏法。”老梁木匠脱了鞋上床,刚闭上眼就听见奇怪的吱吱啦啦的声音,锐利刺耳,他骇得睁开眼。长安满头大汗在门外竖起来的铁丝上忙活着,嘴里还嘀咕:“老郑伯说这会放戏呀!?”老梁木匠明白了点,突然从黑乎乎的木匣子里传出悦耳的京戏声音,婉转的音调在小屋里回绕,把老梁木匠的心都熨得平平展展的。
“长安,我的好孩子哩!有了这个宝贝,我就是入土了也不再惦着吗啦!”老头喜不自禁,跳下床抱着长安笑着,长安也激动地说:“看我能吧!我就说我能行!”老梁头闭了眼睛,半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入神地听戏,突然抖着嗓子学了一声。
老宁站在门口撩着烂麻袋说:“叔!你还真有兴趣哩!”长安把他让进屋。老宁说:“叔,俺舅家拆房有根木梁想卖,听你昨天说家里的木料没了,你想要俺就领你去说一声?”老梁头大喜说,瞌睡就给俺个枕头!马上拉上老宁去看。
果然是挺粗挺大的一根木头,真的不错,也的确很便宜,要五十块钱。老梁头谢过老宁舅说:“俺手上只有三十块钱,不够咋好哩?”老宁舅爽快地说:“那就欠二十块吧。今儿你把梁拉走,下个星期天再给钱!街里街坊十来年了,外甥媳妇老夸你孙子懂事,没少给她劈柴呢。”
老梁木匠找了四个棒小伙顺着城墙根抬回家,怕丢了让人家抬进屋,屋里小又吊着吊铺,横竖都放不下,左右试了一回他只好把大半根放在屋里,小半根从门口伸出去,像门大炮。他的脸一下有了喜气,一连几天都喜滋滋的。那之前好多天没见他这么高兴,那以后也再没见他从心里透出来地笑过,长安也不自禁地觉得兴奋起来。老梁木匠念叨:“长安啊,咱爷俩把这根木料的活做好了,身儿就翻过来啦!”
他的耳朵更背了,戏匣子要放到最大声,他没事还要拧一拧:“好好的,做吗儿不唱了呢?”其实那声儿已是震耳欲聋了。
老宁媳妇嫌声大说:“老梁叔,把戏匣子放恁大声,想让整个锦华巷都听哩?见天一个女人在里头捂住嘴唱的啥?”老梁木匠大声问:“吗?你说吗?”老宁媳妇又大声说一遍:“声儿太大了!又听不清唱啥!把戏匣子关小些!”
他竖着耳朵琢磨了一回大声问:“说谁大啦又说谁小啦?长安吗?他过年就十五啦!”老宁媳妇见他打茬小声嘀咕:“真聋!”他却瞪起眼睛说:“你说谁聋?”
西安的秋天总是雨水多,下场雨天就凉一些。老梁木匠家的面瓮又空了,他下狠心从寿衣袖子里抽出十块钱,原打算这些钱等哪天干不动再用,办丧事买坟全指靠这点钱啦。眼下却不行了,活人都饿着还考虑吗买坟呢?
叶落长安 第二章(20)
锦华巷的房子屋顶全漏得厉害,家里到处放着接雨的盆,老梁头连碗也用上了。他屋的墙上满是漏痕,当年为迎接大儿子来西安糊的报纸早破旧黄黑得不像样子,大片大片让雨水泡得剥落了,露出黑黝黝的土胡基墙。外边小雨沥沥啦啦总也不停,就有人担心土墙的房子会让雨水泡塌,趁雨下得小一点,上房铺层油布压几块砖。
老梁头却顾不上这个,他只想着赶紧找人买点黑市粮,家里已经是断炊了。老方头拉着破烂架子车,领他去火车站买黑市粮票,说那儿比小东门鬼市还能便宜些。
“老方头啊!长安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再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胡乱吃点又做活儿,俺咋忍心让孩子不时闲地做活,还填不满嘴呀!”老梁头说着,眼睛不知咋的就盈满酸泪。老方头找不出话来劝他,只叹了口气。
老梁头和老方头分了手,垂着头拖着步子溜城河边回家,觉得从没这么难过!他把手叉到袖子里取暖,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城河边女人们在捶洗油线,把河水也砸出了热热闹闹的声响,小树林支棱着干枝杈,越发显得干冷凄凉。他双手触到的胳膊干瘦多皮,没多少热气啦,人死也就这样吧?
十块钱又够吃多少天呢?他叹息着。
锦华巷里还是湿漉漉的,自家门口还积着的雨水尿水,泛着难闻的怪味。长安已经在家了,老梁头打起精神说:“你不是给东木头市的食堂修风箱去了,咋回来这么早?”说完他后悔了,这么大点孩子,已经干得要累死啦!
“我在食堂见了人家才买的铁皮炉子和烧的煤,炉子上坐了个洋铁的长嘴水壶,炉子边上放了一堆蜂窝煤,圆的,上边有十来个圆孔,是用来上下对齐出气的吧?”长安凭着做风箱的经验判断。老梁头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也想饿死咱爷俩哩,连小食堂也有了洋铁桶和搪瓷盆,现在又有了不用风箱的蜂窝煤!老天爷真真想饿死咱爷俩哩。长安一下子害怕了,后悔说出这话,老头脸上却连一丝悲哀也没有,出了会儿神就叹口气接着干起活。长安也赶紧支起三脚吊锅熬起胶来,地上堆起的三摞子木板等着拼缝上胶了,那是只木盆。爷爷不用圆周率也能保证盆子滴水不漏——何必有那么贵的搪瓷盆呢?
一连两个星期天都不晴,长安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先看大梁在不在,第二就是看天,现在连一块能做活的木板儿也没有了。这些天他和爷爷打地铺,上个月床板就做成风箱卖了。长安下了吊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