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知道了。”吟儿连忙应着声,她知道秀子在宫里很快满八年了,她必须在她走之前将自己带出师。
“知道了还愣着干嘛!”秀子瞥一眼吟儿。
吟儿连忙拿过一只铜烟袋,将生黄的烟丝填在烟壶里。烟壶有两只,轮换放在烟袋上使用。她装好烟丝,将烟壶放在烟袋里,用火石碰出火,点着了纸眉,半跪在地下,用手托着烟壶递到秀子面前。
水烟壶上长长的烟管正好递在秀子下巴边。秀子用嘴咬住烟管,在吟儿点火时轻轻地吸着,随着烟壶里发出一串水响声,她下已四周喷出一团团烟雾。显然她对吟儿的手法比较满意。
秀子从吟儿手中接过水烟袋,又满满地吸了几口,便让吟儿起来,“还跪着做什么,又不是真的服侍老佛爷。一般情况下,老佛爷不一定要你跪在地下敬烟。为了让你练真本事,才让你跪着学起,然后你站着敬烟就容易多了。”
“姑姑,要不要我再替你装一壶烟?”吟儿讨好地问。
秀子犹豫片刻,将水烟壶递给吟儿,让她又装上一壶烟丝。秀子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地告诉吟儿说:“点烟时纸眉子特别有讲究,搓得太紧火头闷,不容易点火。相反,松了又容易飞火星儿。太后喜欢抽南方出的烟丝,宫中称为‘青条儿’,这种烟丝不能湿也不能干。湿了容易灭,干了呛人。怎么样才知道烟丝干湿呢?主要靠眼睛看色,鼻子闻味儿,一般人分辨不出,你一定要分辨得出,否则就麻烦了,要想练出这种本事,只有靠你平日留心,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你大概没想到这一小小袋烟里头有这么多学问吧?”
“总之,你本事没学到家,千万不要急着替老佛爷敬烟,这可不像你踢毽子,火星儿要是飞到老佛爷身上,闹不好要杀头的。”秀子说了一大通,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吟儿。
吟儿认真听着,真没想到这小小一袋烟竟有许多学问。透过秀子嘴边喷出的团团烟雾,吟儿发现她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忧愁,似乎心事很重。听人说,秀子似乎不想离开储秀宫。吟儿不明白,就算她在这儿呆久了,是老佛爷身边贴身宫女,但这儿再好也无法与宫外比。你想想,在这儿再好,你也不过是主子的奴才,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狗儿猫儿与世隔绝。相反,在宫外你不但能和家中亲人朋友们在一起,而且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到哪儿,不必看主子的脸色,不会有那么多规矩,更不会连心爱的男人都嫁不了啊!
我要能像她这样,很快就放出宫外那该多好啊!一想到宫外的荣庆,想到能跟他和和美美在一起生活,她的心顿时乱得不行。她怎么也不明白,对她们这些当奴才的,竟然还有人不肯离开这儿,秀子一定有其他难言之隐,所以她不想离开这儿。吟儿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什么样的理由,能令一位宫女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一直到老死。
今儿秀子对吟儿特别好,不像往常总绷着脸,她和声细语地将敬奉老佛爷吸烟的事项一一交待,好像她明儿就要离开这里。她俩相处快五个月了,尽管秀子平日对她恶声恶气,非常苛刻,但每逢大处反倒不动声色,就像她冲撞茶水房的事,顶着她面恶狠狠地骂她,但事后却瞒着别人,否则仅这一条她脑袋就得搬家了。还有她家里人来豁口探亲,姑姑非但不拦她,还亲自替她梳头妆扮,让她穿上合适的衣服……总之,她摸不透秀子姑姑的性情,说她对自己好谈不上,说她对自己不好吧,为什么她在一些要害问题上却宽容她。
秀子抽着烟,屋里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秀子终于抽完了烟,她放下烟袋,看一眼默不出声的吟儿问道:“在想心事呢?”
“没,没想,什么也没想……”吟儿躲着对方的眼睛,明知秀子不想再抽烟,偏偏没话找话地问对方,要不要再替她装一袋烟。
“不用了。”秀子摇摇头。
“姑姑,”吟儿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她本能地害怕和对方单独相处,特别是没什么具体事的时候,“我可以走了?”
“去吧。”秀子挥挥手。吟儿向她行了蹲腿礼,转身向门外走去。当她走到门边,刚要伸手掀门帘,秀子叫住她。吟儿怯怯地站住,转身走到炕沿,两眼瞅着自己鞋面上的花纹。她正想问:“姑姑叫我有什么事?”话没出口,秀子突然低声说了句前后不搭界的话。
“吟姑娘,你恨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吟儿一时愣在那儿,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才挤出发颤的声音,“没有,从来没有……姑姑都是为我好……”
“吟儿!”秀子打断对方,“你不说真话,刚进宫时,我也拜过姑姑,跟她学做事,学宫中的规矩,嘴上讨她好,心里恨她一个洞,我总觉得她处处难为我,专挑毛病,只要看不顺眼,不是用掸子抽我,就是让我跪着,一跪就是半天,夏天衣服单薄,有时连膝盖头都跪出血来。”
“姑姑!我……我真的不恨你!”吟儿不知所惜地望着秀子,不知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实话跟你说了,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我在世上能碰面,能一起服侍老佛爷,是前世的缘分,都是命,告诉你,在宫中,你我都是主子的猫儿狗儿,你只管想应该对主子怎样怎样,永远也别想你自个儿该怎样怎样,要把你自个儿忘得干干争净。”“是!”吟儿站那儿连连点头,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自她拜秀子为姑姑,对方从不和她谈心,更不会说什么奴才和主子之类的话题。
“兴许有一天我走了,你还活着,想起我今儿跟你说的这些话,说不定能品出点味儿来!”秀子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从炕沿边站起,神色黯然地走到窗前。
“姑姑,我……”吟儿一时愣住。她从对方语气中感到了某种悲凉,却不明白她这些话里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瞅着窗边秀子姑姑单薄的侧影,心想她一定有许多苦处深藏在心里,不愿也不好说出来。她突然生出一股柔情,想留在这儿陪她说说话。她正想说什么,秀子突然挥挥手说:“你去吧,这儿没你事儿了。”
离开秀子下房,吟儿心里非常纳闷,一路上耳边总响起秀子临分手前的那几句话,不明白秀子所说的“她走了”究竟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她出宫的事,为什么紧接着冒出死呀活的,她想来想去不明所以。
一天下午,吟儿坐在炕沿绣花,心里又想起这件事,便跟同屋的平儿提起那天秀子教她敬烟的情况。
“平姐!你说,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平儿听后半天不出声。吟儿一再追问她,她才摇摇头说不知道。平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品味秀姑姑话中的意思。她听到一些风声,好像秀姑姑父母双亡,老佛爷替她作主,准备将她赐婚给某王爷的儿子做媳妇。按理说这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可秀姑姑好像不以为然,又私下跟吟儿说这种话,话里话外,显然透着一些弦外之音。
“我觉得她心事很重,好像不愿离开储秀宫。”吟儿说。
“那不行。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宫女一般做满七年就得放出宫外,听人说她已经在这儿满八年了。”其实有关秀子的事她早就听说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诉吟儿,怕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出麻烦来。
吟儿还想说什么,见平儿一脸的凝重,似乎不愿再谈秀子的事。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别的本领没学多少,看人脸色却是大有长进的,一见对方的神情,吟儿也不再提秀子的事。
两人闷头绣着手中的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