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许久,突然告诉吟儿,皇上已经恩准她和茶水章一块出宫了,并让她去瀛台看看皇上,当面给皇上谢恩。吟儿跪在那儿,当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一股热流从心里涌起,一直冲上她眼窝和鼻沟,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过去,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这会儿真的来了,她反倒说不出地惶恐。她似乎已经无法想象,离开了这座皇家大院子,她将怎么活下去。
光绪躺在瀛台寝宫里。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心存侥幸,已望着他能熬得过慈禧。当然,他并不知道,慈禧也是这么想的,绝不能死在他之前,所不同的是有关他的病情每天有人报到慈禧那边,而有关她的病况他几乎毫无所知。
听着秋冬之交湖面上掠过一阵阵呼啸的风声,他心里说不出地伤感,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怕是熬不过那生来注定就是他克星的老太后了。皇后、瑾妃和其他宫妃要来看他,被他断然拒绝。在他弥留于人间的最后时刻,他不想见任何人。他想一个人悄悄地面对死亡。
当太监向他禀报说吟儿要来看他,他出人意料地一口答应。他让太监替他换了一套新外套,特意洗了脸,靠在炕榻上眼巴巴地等着吟儿。眼下,她是他唯一愿意见到的人。
“皇上!奴婢给您磕头谢恩来了。”吟儿一进门便给光绪磕头。他比起她想像中的样子要好得多,至少她觉得他能熬得过老佛爷,这也是她的心愿。李莲英陪她一起来的,因为皇上不肯见他,他只得留在外面。他来这儿目的非常明确,看看皇上病情,回去报告慈禧,以便让老太后作出最后一个决断。
“别跪了,地下太凉。”他看一眼这位与珍妃共同患过难,后来又伺候了他近二年的奴才,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她的出现,从某种意义上,跟珍妃有着许多联系。
“听皇上的。”她从地下爬起,站在那儿,比起他在这儿的时刻,寝宫里一切依旧,只是更破旧了。她进门的时候,在起居室里见到了珍主子那架黑色风琴,只是上面落了许多灰尘,显然好久没人碰了。睹物思人,她想起了珍主子。
“咱们几年没见面了?”他问。
“满七年了。”她回答。
“你还好吧?”
“托皇上福,奴婢还好。”
“托朕的福?”他苦涩地一笑,“朕自身难保,哪有福字可言?当年朕一直想成全你和荣庆,可惜的是……”
“皇上的恩情奴婢心领了。奴婢过几天就要出宫了,特意来这儿谢恩的。”
“茶水章虽说是个太监,但他人好,又老实,他会待你非常好的。”他安慰她说,“到了宫外,从别处抱个孩子……人一辈子,就这些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样。只是宫中呆久了,到了外面……”对搬出宫中的事她心里非常惶惑。要在从前,听到让她出宫的消息,她准会在梦里笑出声来,可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恐惧。
“你放心,生活不成问题,你们搬到宫外,可以让章德顺继续留在宫中当外差,朕已经跟李莲英说过。”见她一脸的惶然,他反倒有些困惑了。
“奴婢谢皇上大恩!”她没想到皇上想得这么仔细,心里非常感激。她见光绪脸色苍白,说话时不时停下喘着气,怕他累了,一边劝他好好休息,一边跪在地下磕了头,准备告辞。
“等等。”他叫住她,尽可能压低声音,“外边有人问起你皇上的病,你怎么说?”
“我就说皇上病快好了。”她不思索地说。
“不,你就说,皇上没病。”
“这……”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心想他病成这样,为什么不让说有病。
“你看朕不是挺好的?”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双脚放在床沿地下,双手撑着床面勉强站了起来。“你看,你看哪!”他一边叫,一边向前走着。走了几步,他突然脚下一软,要不是吟儿上前扶得快,准会摔在地下。
她将他扶到床边,在他腰下塞了一床被子,让他靠着舒服些,一边叮嘱他千万保重。他靠在那儿,两手在床上寻找着什么。她问他找什么,他想了半天,突然笑了。
“朕该赏你点儿什么?”
“皇上已经赏过了。”
“朕赏过你吗?”
“是,那只绿玉搬指,您赏给荣庆和奴婢的。”
“那是过去的事儿,现在你要走了,我一定赏你点别的什么。”他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眼光突然落在门口那架风琴上,他让吟儿扶着他在风琴边坐下。他打开琴盖,说他赏给她一支曲子。她说谢皇上,眼窝忍不住湿了。
光绪专心地弹琴,弹的是那支吟儿非常熟悉的《碧云天》。在景仁宫里,他不止一次与珍主子在一起,他弹她唱。这哀伤的音乐,她听了许多次,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她感动。凄婉的琴声中,她仿佛看见了珍主子向她走来,后来,珍主子突然变成了荣庆。她看见他抱着自己骑在马背上,沿着梨花盛开的梨花沟向前缓缓走去。风中,飞花似雪。琴声,如歌如诉……
吟儿离开瀛台时,忍不住驻足回首。西天一轮巨大的红日缓缓沉下,将宫中那一栋栋飞檐殿脊、黄瓦红墙染得一片辉煌。她呆呆地望着这金色的黄昏里,那瑰丽绚烂的天火渐渐熄灭,突然听见远天紫灰色的晚霞里传来一声飘渺而无奈的叹息。她听得出,那是皇上的声音。
一九零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当天深夜,光绪皇帝驾崩。第二天,慈禧也死在病榻上。是巧合,还是天意,或是其中另有不为人知的原因,谁也说不清。
一大早,小格格收到瑞王的信,老人在信中说他哮喘病又犯了,病势愈见沉重,希望她能回去看看他,瑞王在信中提到皇上和老佛爷病故的消息,这封信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其实在瑞王家信发出的几天前,东京、神户各大报纸早就报道了大清国皇上皇太后病逝的消息。
听到光绪和慈禧相继去世的消息,荣庆立即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呆不住了,成天想着回国,心里牵挂着吟儿。由于瑞王爷失势,告老在家;舅老爷被赶出宫中,所以他离开北京后,从此断了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关进宗人府,有人说她放出宫外,甚至还有人说她死了。不论哪一种说法,似乎都凶多吉少。但他仍然怀有一丝侥幸,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她。他宁可与小格格同居,不肯跟她结婚,就是想将正式夫人的位置空着,也算是他对她的一片心意。
除了吟儿,他还挂念着母亲。父亲死后,母亲哀痛不已,加上想念他,眼睛都哭瞎了。他跟小格格说,他想回国看望母亲。小格格不同意,理由是老佛爷虽然死了,新登基的小皇帝和朝廷并没有大赦天下,因此他作为朝廷要犯,只要一回国,仍然面临被逮捕的危险。
得知父亲病情,小格格心里非常沉重。三哥不久前病故,这世上就剩下她这么一个女儿了,要是父亲万一有什么情况,她总不能不去送终啊。她要走,又放心不下荣庆,她跟荣庆商量。他劝她回去。她思忖许久,提出要跟他登记结婚后再走。他劝她还是先回去,他在日本等她消息,一旦情况许可,他再赶回去和她完婚。小格犹豫再三,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终于决定由她先回去,看看北京的情况再作打算。就这样,他送她由横滨港上了去天津的大轮。
小格格走后,他天天盼着她的来信,希望能尽快赶回去。好几个月过去了,他收到她一封措词含混的来信,既没说他可以回去也没说不可以,要他再耐心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