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哥,”他这才抬头看他,眨了眨眼,表情如抽搐,“你莫和他一般见识。”
杜若水不置一词,他从队伍中走出,退到了一侧,先将中指送到嘴边,张口咬破了,一点殷红的血珠沁出来,又抬高手举起那只三清铃,手腕不动,而以染血的指尖去捻拨,那血一沾到青铜的浮雕上,像被吸进去般,转瞬消失不见,这时一丝阴凉的风打着旋儿飘过,铃铛随之摇晃了起来,发出的声音轻而清,一声落定的时候,那些“人”同时睁开了眼。
第二声,那些“人”纷纷动了起来,四肢僵硬而动作机械。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的后跟,乖乖走到靠墙的一排棺木前,再整齐划一地转过身,径直往后那么一倒,不偏不倚躺进了身后大开的棺木。
杜若水再摇第三下,棺木里的“人”都闭上了眼。
只有两个不知怎么留在了外面,挤在同一副棺木前,瞪大了一双不见眼黑的眼,细密血丝蔓延其中,彷佛将要破裂,他们面色发青,凶相毕露,对着彼此一个劲鬼吼鬼叫。
马关山一看就明白了,支开烟斗笑起来,“哟,这还是两个大少爷,要争这上好的沉香木呢。”
“不然,您再给添一副?”他涎着脸对杜若水笑。其实这副沉香木是他留了个心眼故意摆在那儿的,无非想从杜若水身上再捞点油水,这点小动作只怕瞒不过对方。
杜若水没说话,好一阵才转过头看他,马关山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有种神魂被攫住的感觉,心底发虚,笑容僵硬,正想改口,便见那人点了头。
于是他给杜若水指了副新的沉香木,杜若水走到棺木前,抬手再次摇铃,摇出来的声音与适才有所不同。
那二人没动。
杜若水一皱眉,随手点了一个,狠狠摇了几下,这一回那个动了,直直朝杜若水走来,到了跟前,只会呆呆望着他,杜若水往棺材里指了指,又摇了一下铃铛,那人便顺从地进去了。
马关山今晚多赚了一笔,还是整整一两银子,窃喜不已,等杜若水忙完了,招呼他过来:“小哥,来来来,我这儿有杆老烟斗,只要你不嫌弃我用过,不如一起尝尝这新鲜烟叶的味儿?南京租界那边来的货呢。”
杜若水摇摇头,往门外看了一眼。
马关山用烟斗一敲脑袋,反应过来,“瞧我这破记性,瞅着天快亮了,您还有正事儿要忙。别急别急,我来找找……”他说着吃力地弯下腰去翻箱倒柜,屁股撞得柜子不住响动,柜台最里面一层抽屉里整整齐齐码放了一堆小册子,他嘴里念念有词,一个个数过去,不知数到第几个,嚷道:“就这个了!”举起一本黑色册子来。
杜若水伸手接过,展开几折纸页,每页上都写着一个人名及其对应的生辰八字,以及一个明确的地点——他们的家乡,一个通常不能明确的地点——他们的陈尸之地。
他扫过一遍,仔细收进衣内,又朝马关山伸出手。
马关山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几个意思——对他这种生意人来说,这个手势无非是要钱的意思,可杜若水凭啥找他要钱啊?
他对着那只苍白的手出起了神。
眼见杜若水又将食指和拇指揉在一起,轻轻搓了搓,看到这个动作,马关山倏地反应过来,“嘿,原来要这个!”他从抽屉里抓出一把杜若水要的东西送到他手上。
“您吃好!走好!”
杜若水点点头,没在意对方这话说的和送人上刑场似的。他将烟草叶在指尖揉碎,抬手送进嘴里,咀嚼得更碎,苦涩的味道很快在唇齿间蔓延。
天亮了,他得出门“寻尸”了。
第2章
“寻尸”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赶尸人一向从各个客栈接受委托,帮委托人把客死异乡的亲友送还家乡。按规矩,这些还没入土的尸体会停放在当地义庄,拿凭证去义庄认领就是了,但有一类比较麻烦,那就是家里人也不知道此人具体死在哪一处、更甚不知道怎么死的,只掌握了一个大概方位,多半曝尸于人迹罕至的荒野,寻觅起来不是容易的事。后者的酬劳自然比前者高出几成,所以杜若水更愿意接第二类委托。
客栈多开在荒郊野外,一为避人耳目,方便赶尸人赶尸、停尸,第二就是为的方便寻尸。此处客栈坐落于岭南荒郊的山野间,方才他看过名单,今次要找的人多分布在附近一带。
这一片茫茫大山,数年来死在里头的孤魂野鬼不说上万,至少也有千百。眼下正值乱世,铁骑当道,人命比草贱,近来此界垄下又添了不少新人,他们这行买卖是越做越热闹了。
杜若水一路摇着铜铃、执着罗盘找过去,头顶的太阳拉长他身后的影子,身后缀着的尾巴逐渐变长,不出一个时辰,他找齐了一半的人,这里面还有些不请自来的,他也不赶他们走,留到最后看能不能用法子知道他们的来历,要是顺路送回去也有机会拿到一笔额外报酬。
还有些人怎么都找不出来,这时得针对这种情况做一个特别的仪式——“唤魂”,说来简单,用指尖血在罗盘上写出这人的名姓和生辰八字,一边摇铃,一边唤要找的人的名字和家乡,告诉他家里还有人等。倘若最后实在找不到,也怨不得他。可这却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步——毕竟他不喜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