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若水以外,他也算有其他朋友。虽然他心里有个小本子,许多人或多或少都记了一笔墨色的账,都有污点,都有抱怨。可孩子嘛,总是贪玩,每回他们在外面一招呼说要出去玩,他就忍不住屁颠屁颠跟着跑过去了。
而且不去,他有什么好做的呢?爷爷不让他去上学,说村里的学校太远,每天来回要爬山涉水一两个小时,他身体受不住。他在家,爷爷有空的时候教他认字、读书,对他要求很严格,当天没写好的字必须一遍一遍反复写,没背下来的诗文必须能流畅地背下来为止,绝不容放过。他听其他人说起,学校里好多了,老师还带他们一起玩,还教他们唱歌和踢球呢。唉……
爷爷不在家也不算好过,太安静、太无聊了,其他小孩儿白天不是去读书就是去做活,也不会有人陪他玩。他只能和阿花一起玩,他们一起从小玩到大,他今年都八岁了,他觉得阿花可爱还是可爱,可是不那么好玩了。
若是村里那些男孩子来喊他出去,里头又有年长的懂事的,爷爷叮嘱几句,通常会放他去。更小的时候他总是和女孩子一起玩,其实他更喜欢和她们一起,翻花绳、编花篮、丢沙包、跳房子……那时许是出于他还需要扮堂姐,以免被他不知道是谁的人发现。等他大一点,爷爷就不乐意他总和女孩子混在一起了。相比起来他不太喜欢和那些男孩子玩在一起,他们总爱到处冒险,哪座山最大、哪条路最难走偏爱往哪儿。纪云镯也爱往山里走,可他身体是真不行,比不上这些成天在山里做活的孩子,他要是走得慢了、摔跤了,他们毫不给面子,都是要耻笑他的。
他们爱爬树,也爱掏鸟蛋。所以纪云镯不爱和他们一起爬树,他觉得小鸟是鸟妈妈的孩子,现在只是一个蛋,等鸟妈妈孵好了,就会破壳钻出小鸟。他们趁鸟妈妈出去为孩子觅食,掏了蛋甚至煮熟了吃了,这……太残忍了,鸟妈妈回来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得多着急啊?
那是他不明白,鸟蛋对这些村里的孩子来说是难得的,因为这对他来说不算多稀罕的东西,其他人倒隐隐通晓这一点,所以对他生出厌憎。
“是了,你家的蛋可多了,天天都有鸡蛋吃,还有皮蛋和鹅蛋,大小姐当然看不上这种山里的玩意儿了。”
“哼,臭脾气。”
“化孙子!”
“哈醒。”
他们不止骂他,有回还从树上故意扔了一个鸟蛋到他身上,蛋壳碎了,里头的汁液流出来溅了他满头满脸。
“尝尝吧大小姐,是不是比你家的蛋好吃?”
最后他是哭着跑回家的。
认识杜若水以后,纪云镯就更不乐意和这些朋友玩在一起了。
他扪心自问:这是因为我记仇、小气吗?
他们骂我、扔我,我是很生气。可是爷爷说了,我也有不对,我太娇气了,不像个男孩子,所以他们不喜欢我身上的一些毛病。再说老想着这些事儿只会叫自己心情不好、不开心,平时我也没怎么想起来,我也还是和他们一起玩啊。
只是阿哥比他们好多了。
第一回见面,他就把他从树上救下来,也没笑他。
他从不嫌他走得慢,还愿意背他。
还有,阿哥比他们爱干净,指甲指缝里都是干干净净的。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洗得发白,可上面有皂角的味道。
阿哥长得还比他们高,比他们好看。
……这么算下来,阿哥简直是除了爷爷以外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更想他了。
后来纪云镯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逮着空闲的时候,在村东往村西走的大道上来回溜达,等着看杜若水什么时候回来。他带着阿花在那一带走来走去,遇到村里好些叔叔伯伯阿姐阿姨,每个都要打招呼,有些还盛情邀请他去家里吃饭,每次都要说很多话,很麻烦,但他还是常常去。爷爷问起,他就说自己是去附近散步,为了锻炼身体。
有次他正好遇到三姑婆家的妹妹,她和几个女孩儿拉他一起玩翻花绳,他反正也没事儿,就陪她们玩,一双巧手翻出了很多她们不会的花样,她们几个连连拍掌,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一定要他教,他耐心教她们,教好了再用双手抻开花绳,让她们几个一个个来翻。
快到中午时太阳冒出来,阳光炽盛,他们挪到路边一棵油茶树下,纪云镯垂着眼认真看她们翻,看她们有没有出错,间隙里察觉到旁边的路上有人经过,那道影子被日光拖拽到他们这边,一闪而过。
纪云镯抬头看过去,不由发出一声惊呼,腾地立起来。
那人也回头看了他一眼,即刻收回目光,那一眼轻飘飘的,又薄又淡,毫无温度。
纪云镯也在这样的目光下冷静下来,是了,这里还有其他人,不能让他们知道他认识杜若水,不然很快爷爷也知道了。
其他女孩儿已经在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阿哥,你认识那个……那个谁啊?”妹妹都不肯说出杜若水的一些名号,不好听。
“怪人。”另一个女孩儿补充道。
他摇摇头,只有眼睁睁目送杜若水远去。那道孑然背影叫纪云镯心底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应,他看到杜若水脚下踩过一片枯萎的落叶,落叶碎裂委地,突然又想到慧珍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慧珍一样拥有一场盛大而难忘的离别,很多时候,一些人离开的时候是没声音的,一如叶子落下来的时候也没声音,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地上铺满厚厚一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