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元崇和宋璟一同在丽正殿前方的空地上站着,等待宦官通报归来。六月末午时的日光正毒,姚元崇从政事堂一路走来,又站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头晕,若非宋璟在一旁笔直站着的同时,伸手搀了一下,他只怕便要十分丢人地躺到东宫了。
转眸瞥了一眼宋璟,见他冰块一般的脸上分明已经有汗,身姿却仍是挺直得要命,姚元崇不禁暗叹,毕竟比自己小了十二岁,就是不一样啊。
姚元崇本职虽为兵部尚书,多年以来也经常出将随军,可大多都是处理各类文书,运筹帷幄之中,且又年过花甲,自然是受不住太久暑热的。宋璟向来都是那么站着的,跟他的性子一样,宁折不弯,这么多年以来早成习惯,至于暑热,其实他也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但是他的意志不允许他倒在这里。
小宦官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很快他们就听到了太子殿下惊怒的声音:“怎的就让两位相公站在烈日之下?!”
姚元崇刚要行礼,道一声“无妨”,可刚一抬眼,见到撑伞疾步走来之人,便不由怔了一下,动作也停了,要客气的话也换成了一句低喃:“竟然是她……难怪……”
姚元崇的低喃并未逃过了宋璟的耳朵。宋璟虽心下奇怪,表面却仍是面无表情。他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那自太子身边走来的宦官,不禁皱了皱眉——这宦官的身姿虽与男子之挺拔一般无二,可这相貌……未免太过女气。
然后他才注意到,那宦官分明不过少年,穿得却是浅绯色的官服。他双眸微眯,神色又冷了几分。
姚元崇和宋璟站在烈日之下的事,萧江沅是丝毫不知的。她只是想到外头日光烈,便为李隆基拿了一把大伞。刚一出殿,见到阳光之下的姚宋二人,她便微笑稍敛,似不经意地瞥了身边的小宦官一眼。才听李隆基怒声,她便已撑起伞,朝姚宋二人走去。
李隆基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东宫就跟个摆设似的,里头的人不说帮自己吧,不给自己惹祸都做不到?未及深想,本能已经让他勃然大怒。他紧随萧江沅之后,亲手为姚元崇和宋璟撑伞,急忙地道:“此乃三郎驭下不足之过,还望两位相公莫怪。”说着便发落了方才的小宦官,“你如此不知敬重国之栋梁,怎配做我东宫内宦?来人,把他带下去,杖责二十,送还内侍省!”
在东宫驻守的禁军立即出列两人,把挣扎求情的小宦官带了下去。
宋璟对那个小宦官连看都不看一眼,姚元崇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眼珠缓缓一转,便听太子声调一柔:“寒舍虽未置冰,却也要比外头凉快一些,还请两位相公切莫推辞,赶紧随三郎入殿解暑。”
姚元崇和宋璟朝李隆基行过了君臣之礼,才依次道:“殿下不必客气,老臣说几句话就走。不过若是殿下心中过意不去,不如便让这位宦官撑伞送老臣等回政事堂,如何?”
小宦官被带下去之后,李隆基身边便只剩下萧江沅一个宦官。听姚元崇这样说,李隆基先是看了萧江沅一眼,笑道:“既然姚相公都开口了,三郎岂有不允之理?”说着转头吩咐道,“一会儿,便由你送两位相公回去。”萧江沅自然恭敬应下。
宋璟道:“姚公与臣匆匆来此,自是有话要对殿下说。不过在说那些之前,臣还有一事想要向殿下进言。”不等李隆基欣然同意,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内宫宦官,最高不过四品,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位高权重之时,今日臣却见到了端倪。”
宋璟目不斜视,面色淡淡,侃侃而谈道:“眼前这位宦官,臣虽不知其名,亦不知其为人如何能耐几何,但区区少年就位居五品,未免太过儿戏。还望殿下多加注意,汉末之乱始于外戚与权宦,大唐绝不可步之后尘。”
一番话说完,宋璟又看了看萧江沅,见她面不改色,心下不由一凛——此人非同寻常,才更容易引出祸端。又见她腰板挺直,宋璟只觉分外别扭,不禁挺了挺自己的腰板,让它更直了些。
姚元崇的表情变了又变。他似在忍笑,又有些无奈,饶有兴趣地看过萧江沅一眼,又抬眸去偷看李隆基的神色。
早就听闻了宋璟刚直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可真不客气,上谏天子,下谏储君,不愧是做监察御史入仕的。听宋璟说的是萧江沅,也不管人家就站在自己面前,说得直截了当毫不留情,李隆基也觉得十分有趣。
看到萧江沅一副完全没听到的模样,他便更愉悦了:“宋相公说得是,三郎一定注意。”
宋璟点点头,道:“还有便是,太子殿下虽让臣等重新得以拜相,臣却从不当此事是殿下对臣的恩惠。殿下身为太子,为国举荐臣子理所应当,至于选择臣,自然是殿下觉得臣于国家而言,有助而合适,与私情无关。”
他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姚元崇接过了话头:“当然,殿下开口,自然可以举荐他人,如今却是臣等归来,殿下终究还是帮到了臣等,成全了臣等报国之心。所以,臣等今日来到东宫是要拜谢的,但也要告诉殿下,臣等不会因此而依附殿下,成为殿下的党朋。臣等是大唐的官员,天子的臣卿,一切自当以大唐与天子为先,还望殿下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