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笙和花铁干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甚么神奇武功。
狄云咽喉间脱却紧箍,急喘了几口气,当下只求逃生,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断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撑,单凭左腿站了起来,只见血刀老祖双脚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动弹。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胸前,倒退几步,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但见他伸手搔头,满脸迷惘之色。
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当真是并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劲力!这等侠义行径,令人打从心底里钦佩出来。”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
花铁干道:“血刀僧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小师父大义灭亲,大节凛然,加倍的不容易,难得,难得,可喜可贺。”他眼见血刀僧双足僵直,显然已经死了,当即改口大捧狄云。其实他为人虽然阴狠,但一生行侠仗义,并没做过甚么奸恶之事,否则怎能和陆、刘、水三侠相交数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心神大受激荡,平生豪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后,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突然间都冒了出来,几个时辰之间,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
花铁干道:“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
狄云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死,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该回谢他才是。刚才老恶僧一刀砍向你头颈,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
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云救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却显得他当时其实是存心不良。水笙原对狄云十分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这二人都是奸恶不堪,一瞥眼见到父亲的尸身,不由得悲不自胜,奔过去伏在尸上,大哭起来。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请问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不师父的。我身穿僧袍,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师父……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水笙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的听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信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甚么大侠了?”
花铁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我这个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发一长,换一套衣衫,那就甚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认定狄云是血刀门的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口中干净些,别尽说脏话。咱们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远不见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白他用意,但随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甚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这几句话传入水笙耳中,她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拍拍拍拍的连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中,只觉这一切跟他毫不相干。
过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动不动。
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双腿,却总是不敢。瞧着父亲一动不动的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钟爱怜惜自己了,她轻轻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应她了。水笙泪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将雪融了,又慢慢的和雪水一起结成了冰。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的向狄云奉承讨好,越说越是肉麻。狄云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里闭目养息。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周而复始的不停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些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殴打的各处仍是极为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甚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突然而来,又会突然而去,当下躺着不敢动弹,由得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见他们是毫不动弹,当下大着胆子,挥刀往他左脚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见血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
水笙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阵乱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花铁干一切瞧在眼里,心下暗喜:“这小恶僧虽然凶恶,这时尚无杀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始终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功”上内功的法门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驱使不动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欢喜。
调息半晌,坐起身来,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右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只见他尸身插在雪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的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但他对自己却实在是颇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于是将他尸身提了出来,端端正正的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之上,虽然草草,却也算是给他安葬。至于他为甚么突然间竟会死了,狄云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神通,自己万万不能一脚便踢死了他。
水笙见到狄云的举动,起了模仿的念头,又见几头兀鹰不住在空中盘旋,似要扑下来啄食父亲的尸身,忙将父亲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只得罢了。
花铁干道:“小师父,咱三人累了这久,大家可饿得很了。我先前见到上边烤了马肉,劳你的驾去取了下来,大伙儿先吃个饱,然后从长计议,怎生出谷。”狄云心鄙他的为人,并不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能给这无耻之徒吃。”狄云点点头,向花铁干瞪了一眼。
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道:“是,是,是,狄大侠。狄大侠这次一腿踢死血刀恶僧,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要为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大侠奋不顾身的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实是武林中头等的大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谁相信你的鬼话?你乘早闭了嘴的好。”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的。狄大侠,请你上去拿马肉,分一块给我。”
狄云甚是厌烦,喝道:“干么要拿马肉来给你吃?将来你尽可说得我狄云分文不值。我是甚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想起这几年来身受的种种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满腔怨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并非真的想吃马肉,他腹中虽饿,但一日半日的饥饿,又算得了甚么?他只怕这小恶僧突然性起,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肯去取马肉,心中势必略有歉仄之意,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的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的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身前,喝道:“你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挥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有歹意?”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奸恶,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会觅路出谷,甚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再见你们的面。”当下走得远远地,找到一块大岩石,拨去积雪,径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远,越是阴险奸恶,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之内,只怕小恶僧来时没了退路,心惊胆战的斜倚岩边,右手紧紧抓住血刀,眼皮越来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这小恶僧坏得紧。”
但这几日心力交瘁,虽说千万不能睡着,时刻一长,朦朦胧胧的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