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伯的提醒,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张辅没有转头去看张越脸上的表情,不是因为天已经黑了,他看不分明,而是因为以他对张越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个最看重的侄儿会有什么体会,因而走着走着,他又轻声说道,“想来兵部未设尚书,别人都认为多半是皇上想将这个职司留给你,但你应该知道,以张家两位勋贵,这自然不可能。让你暂时以侍郎掌着兵部,是因为你熟悉兵部四司,能够统御得住,诸般事情我们几个也能帮你挡住一二,所以变革起来容易一些。但事成之后,你是多半要挪一个地方的,为了酬你的功劳,不是户部就是吏部。”
这些话哪怕杜祯也没有对张越说过,杜祯的脾气是遇事最多提点一个线头,其他的任由张越自己去想。用他的话来说,虽是学生,但如今已经是一方大佬,自然不能事事跟着自己亦步亦趋。所以,张越只能自己去考虑周详,尽管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上,可这一层窗户纸却始终没有捅破。如今张辅一下子把话说到了最大的点子上,他不禁揉了揉已经僵的眼睛。
“大堂伯放心,我会尽力一步步推进,不会一下子动及根本。”
“那就好。”张辅欣慰地一笑,负手看了看天,又缓步前行说,“军务的事不像宗藩,宗藩可以快刀斩乱麻,你那岳父又是正人君子,认准的事情便会一做到底。按照他的性情,哪怕是做完此事便要引退南京也不在乎,因为他认为眼下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而那个主持江南清丈田亩的于谦也是,我虽没见过,可从奏章上来看,也是网正人,所以他们做事几乎不考虑后路。可你不一样,你从来都是走一看百的人,而且这些事务积弊已深,牵连又太广,不能操之过急。所以,之前到我那里抱怨的,我都替你挡下了,就是成国公那儿也是如此。”此时此刻,张越只觉得心情激荡得很。即便知道张辅从来就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自个。但这都没有眼下的感受更深。直到出了长安右门,他这才低声说:“我之后办事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辜负了张家的名头,更不会辜负大堂伯的希望。”
“这就够了!”张辅笑呵呵地冲张越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指那边等着的轿子,“不用送”这儿离我家里就几步路。再说轿子也等在那儿了。你丁今天受了惊,你过去和你岳父说道说道,让他也小心些。刚则易折,”说这话他不会听,可你有时候也得劝劝。”
张越连声答应了,送了张辅上轿之后,这才折了回去,便看到杜祯和杨凉并肩走出来,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却不见杨士奇的踪影。他仔细一想,这才记起这一晚内阁是杨士奇当值。快步走上前去,杨凉见是他来,点了点头和杜祯说道了一声,就径直上了一旁自己的座车,而张越则是搀着杜祯往一旁杜家的那辆骡车走去。
一上车放下车帘,杜祯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岳母如何?”
“小五说只是皮肉损伤,没什么大碍。”张越看到杜祯拍了拍额头,随即又揉了揉眼睛,自是明白杜数一整天在里头熬得有多辛苦,连忙又添了一句。“先头宛平县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的三位官员去了家里小五气不过把人晾着,岳母还责她不懂事,如今精神还算不错。”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杜祯喃喃重复着四个字,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我原本就已经很对不起她了,若是真因为我的事连累了她,那就”元节,我素来不喜欢家里人多,但如今既是遇着这种事,你若是调得开,从家里借几个人给我。”
“我已经安排好了,岳父您放心。”
然而,看见杜祯抱手闭着眼睛靠在厢壁上,箍着胳膊的手似乎用了颇大的力气,张越哪里不知道,这位恩师兼岳父此时非但不曾平静下来,反而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杜祯。为了国家大事连至亲家人都完全不顾了的那兴许是圣人,可对于其家人而言,则是何其可悲也。此时此刻,他方才觉得离着杜祯又近了一步。
“我和你岳母是少年夫妻,那会儿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会说话的人,最初只是顾着读书,家中里里外外全都靠她,可无论是读书也好,农事也罢,亦或是我之后中了进士为官,她样样都为我准备得妥帖周到,哪怕我一走十几年,她也是从未有过一句责怪”这些年我虽是官高位显,但因为这脾气,家里并未宽裕,人手有减无增,甚至没让她享着什么福,她甚至连担惊受怕的样子都不会在我面前露出来,如今
杜祯很少有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此时骡车颠簸,他却喃喃地说个不停,目光也有些偏移。张越知道杜祯并不是想要自己那些单薄的安慰,因而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最后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他才先跳下车去,又伸出手去扶了杜祯一把。
看到马车停下,门上的岳山自是提着灯筹上前,只是看到自家老爷那古怪的表情,也没敢多说什么。而张越扶着杜祯一路到了正房门口,听见里头正传来了阵阵说笑,不免侧头瞥了老岳父一眼,这才打起门帘,把人扶了进去。
正厅前半间一个人都没有,声音都是从隔仗后头传来,因而张越见杜祯甩开自己的手快步往后头走去,迟疑了一下便放慢了脚步。果然,不一会儿,后头就传来了小五那高兴的嚷嚷,情知杜绾身怀六甲不能在外过夜,此刻必定已经回去了,他便在外头站了一站,不多时就见小五一溜烟从后间出来,一见着他便做了个手势,两人遂到了东屋说话。
“姐夫,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会儿爹正忙着对娘嘘寒问暖,娘也没工夫见你。小五狡黠地一笑,见张越亦是笑吟吟点点头,她便知道他必是听懂了,这才羡慕地说,“从前只觉得爹爹老是板着一张脸,没想到也会有这般会关切人的时候”喂,我家老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真打算把他撂在那白山黑水?”
“就回来了,人已经在那边坐船启程,估计顶多个把月就能到天津,到时候你就能见着他了。”张越一时想起万世节写给自己的信上还抱怨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又不知道这小两口的私信上写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家伙在那边是不是真熬得不成样子,因而也起了溜之大吉的心思,赶紧站起身来,“既然你说了,我也不进去打扰了,回头你对岳父岳母说道一声。”
看到张越走得贼快小五顿时愣住了。等追出去时,却现人已经消失在院门外头,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看这正房,虽则是里头没有多大的声音,可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煞风景了,因而歪头一想就径直回了自己屋子去看孩子,可走着走着,她的心里却惦记着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
“等他回来,我也学爹爹那样,好好关心关心他!”
只不过,这关心关心却怎么听怎么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滋味。入夜的京师已经是渐渐安静了下来,除了定时响起的打更声之外,就只有巡行的五城兵马司巡丁们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还有那些尚未入眠的达官贵人府邸中偶尔传来笙歌管乐。路上间或窜出一只小猫小狗之类,夹杂着咖膛呜呜的声音,听着分外让人心悸。
东城那座造好却还未开始使用的武学前,一条黑影鬼鬼祟祟地闪到了门口,望着那地方很是瞧看了一会,这才钻进了一旁的胡同。到了一间大宅子前敲了敲门,等门一开他就闪了进去。待到了里间,早有几个人等在那里,眼看他解下斗篷,立时就有人开了口。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