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峰道:“我捏住了鼻子。”简传学道:“为什么要捏住鼻子?”谢晓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那是什么香。”简传学道:“那是什么香?”谢晓峰道:“迷香。”简传学道:“为什么要用迷香迷倒我?”谢晓峰道:“因为这样才神秘。”他微笑:“愈神秘岂非就愈有趣?”简传学看看他,再看看这些女孩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看起来你果然是专家,不折不扣的专家。”“为什么大家总是说‘吃、喝、嫖、赌’,为什么不说‘赌、嫖、喝、吃’?”“不知道。”“我知道。”“你说是为什么?”“因为赌最厉害,不管你怎么吃,怎么喝,怎么嫖,一下子都不会光的,可是一赌起来,很可能一下子就输光了。”“一输光了,就吃也没的吃了,喝也没的喝了,嫖也没的嫖了。”“一点都不错。”“所以赌才要留到最后。”“一点都不错。”“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应该轮到赌了?”“好像是的。”“你准备带我到哪里去赌?”谢晓峰还没有开口,那老头子忽然又从门后面探出头,道:“就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有!”这里当然不再是那小破杂货铺。这里是间很漂亮的屋子,有很漂亮的摆设,很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好的菜,很好的酒。这里的确几乎已什么都有了。可是这里没有赌。赌就要赌得痛快,如果你已经和一个女孩子做过某些别种很痛快的事,你能不能够再跟她痛痛快地赌?除了这种女孩子外,这里只有一个谢晓峰。简传学当然也不能跟谢晓峰赌。朋友和朋友之间,时常都会赌得你死我活,反脸成仇。可是如果你的赌本也是你朋友拿出来的,你怎么能跟他赌?老头子的头又缩了回去,简传学只有问谢晓峰:“我们怎么赌?”谢晓峰道:“不管怎么赌,只要有赌就行。”简传学道:“难道就只有我们两个赌?”谢晓峰道:“当然还有别人。”简传学道:“人呢?”谢晓峰道:“人很快就会来的。”简传学道:“是些什么人?”谢晓峰道:“不知道。”他微笑,又道:“可是我知道,那老头子找来的,一定都是好脚。”简传学道:“好脚是什么意思?”谢晓峰道:“好脚的意思,就是好手,也就是不管我们怎么赌,不管我们赌什么,他们都能赌得起。”简传学道:“赌得起的意思,就是输得起?”谢晓峰笑了笑,道:“也许他们根本不会输,也许输的是我们。”赌的意思,就是赌,只要不作假,谁都没把握能稳赢的。简传学道:“今天我们赌什么?”谢晓峰又没有开口,因为那老头子又从门后面伸出头:“今天我们赌剑。”他眯着眼,看看谢晓峰:“我保证今天请来的都是好脚。”武林中一向有七大剑派——武当、点苍、华山、昆仑、海南、峨眉、崆峒。少林弟子多不使剑,所以少林不在其中。自从三丰真人妙悟内家剑法真谛,开宗立派以来,武当派就被天下学剑的奉为正宗,历年门下弟子高手辈出,盛誉始终不坠。武当派的当代剑客从老一辈的高手中,有六大弟子,号称“四灵双玉”。四灵之首欧阳云鹤,自出道以来,已身经大小三十六战,只曾在隐居巴山的武林名宿顾道人手下败过几招。欧阳云鹤长身玉立,英姿风发,不但在同门兄弟中很有人望,在江湖中的人缘也很好,自从巴山这一战后,几乎已被公认最有希望继承武当道统的一个人,他自己也颇能谨守本分,洁身自好。可是他今天居然在这种地方出现了,谢晓峰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看来那老头的确没有说谎,因为欧阳云鹤的确是好手。崆峒的剑法,本与武当源出一脉,只不过比较喜欢走偏锋。走偏锋并不是不好,有时反而更犀利狠辣。剑由心生,剑客们的心术也往往会随着他们所练的剑法而转变。所以崆峒门下的弟子,大多数都比较阴沉狠毒。所以崆峒的剑法虽然也是正宗的内家功力,却很少有人承认崆峒派是内家正宗,这使得崆峒弟子更偏激,更不愿与江湖同道来往。可是江湖中人并没有因此而忽视他们,因为大家都知道近年来他们又创出一套极可怕的剑法,据说这套剑法的招式虽不多,每一招都是绝对致命的杀手,能练成这种剑法当然很不容易,除了掌门真人和四位长老外,崆峒门下据说只有一个人能使得出这几招杀手。这个人就是秦独秀。跟着欧阳云鹤走进来的,就是秦独秀。秦独秀当然也是好手。华山奇险,剑法也奇险。华山的弟子一向不多,因为要拜在华山门下,就一定要有艰苦卓绝、百折不挠的决心。当代的华山掌门孤僻骄傲,对门下的要求最严,从来不许他的子弟妄离华山一步。梅长华却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走动江湖的一个,因为掌门对梅长华有信心。梅长华无疑也是好手。昆仑的“飞龙九式”名动天下,威镇江湖,弟子中却只有一龙。田在龙就是这一龙。田在龙当然也无疑是好手。点苍山明水秀,四季如春,门下弟子们从小拜师,在这环境中生长,大多数都是温良如玉的惇惇君子,对名利都看得很淡。点苍的剑法虽然轻云飘忽,却很少有致命的杀招。可是江湖中却没有敢轻犯点苍的人,因为点苍有一套镇山的剑法,绝不容人轻越雷池一步。只不过这套剑法一定要七人联手,才能显得出它的威力。所以点苍门下,每一代都有七大弟子,江湖中人总是称他们为“点苍七剑”。三百年来,每一代的“点苍七剑”,都有剑法精绝的好手。吴涛就是这一代七剑中的佼佼者。吴涛当然也是好手。海南在南海之中,孤悬天外,人亦孤绝,若没有致胜的把握,绝不愿跨海西渡。近十年来,海南剑客几乎已完全绝于中土,就在这时候,黎平子却忽然出现了。这个人年纪不过三十,独臂、跛足、奇丑,可是他的剑法却绝对完美准确,只要他的剑一出手,就能使人立刻忘记他的独臂跛足,忘记他的丑陋。这么样一个人,当然是好手。这六个人无疑已是当代武林后起一等一高手中的精英,每个人都绝对是出类拔萃,绝对与众不同的。可是最独特的一个人,却不是他们,而是厉真真。峨眉门下的厉真真,被江湖人称为“罗刹仙子”的厉真真。峨眉天下秀。自从昔年妙因师太接掌了门户之后,峨眉的云秀之气,就仿佛全集于女弟子身上。厉真真当然是个女人。自从妙因师太接掌门户后,峨眉的女弟子就都是削了发的尼姑。厉真真却是例外。唯一的例外。当代的峨眉掌门是七大掌门中年纪最大的,拜在峨眉门下,削发为尼时,已经有三十年左右。没有人知道她在三十岁之前,曾经做过些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来历,更没有人想得到她能在六十三岁的高龄,还接了峨眉的门户。因为当时江湖中谣言纷纷,甚至有人说她曾经是扬州的名媛。不管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自从她拜在峨眉门下后,做出来的事都是任何一个随便什么样的女人都做不到的。自从她削发的那一天,就没有笑过——至少从来没有人看见她笑过。她守戒、苦修,每天只一餐,也只有一小钵胡麻饭,一小钵无根水。她出家前本已日渐丰满,三年后就已瘦如秋草,接掌峨眉时,体重竟只有三十九公斤,看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能相信如此瘦小孱弱的躯体内,能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坚强的意志。她门下的弟子也和她一样,守戒、苦修、绝对禁欲、绝对不沾荤酒。她认为每个年轻的女孩子都一定会有很多正常和不正常的欲望,可是她如果经常都在半饥饿的状况中,就不会想到别的了。她对厉真真却是例外。厉真真几乎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限制过她。因为厉真真虽然讲究饮食,讲究衣着,虽然脾气暴躁,飞扬跳脱,却从来不会做错事,就好像太阳从来不会从西边出来一样。武林中一向是男人的天下,男人的心肠比女人硬,体力比女人强,武林中的英雄榜上,一向很少有女人。厉真真却是例外。近年来她为峨眉争得的声名和荣耀,几乎已经比别的门户中所有弟子加起来都多。厉真真还是个美人。今天她穿着的是件水绿色的轻纱长裙,质料、式样、剪裁、手工,都绝对是第一流的,虽然并不很透明,可是在很亮的地方,却还是隐约看得见她纤细的腰和笔直的腿。这地方很亮。阳光虽然照不进来,灯光却很亮,在灯光下看她的衣裳简直就像是一层雾。可是她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她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因为她是厉真真。不管她穿的是什么,都绝对不会有人敢看不起她。她一走进来,就走到谢晓峰面前,盯着谢晓峰。谢晓峰也在盯着她。她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她说:“你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经常陪男人上床?”这就是她说的第一句话。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喜欢说些惊人的话,做些惊人的事。厉真真无疑就是这种人。谢晓峰了解这种人,因为他以前也曾经是这种人,也喜欢让别人吃惊。他知道厉真真很想看看他吃惊时是什么样子。所以他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只淡淡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听我说老实话?”厉真真道:“我当然想。”谢晓峰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只想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你陪我上床去。”厉真真道:“你只有一种法子。”谢晓峰道:“什么法子?”厉真真道:“赌。”谢晓峰道:“赌?”厉真真道:“只要你能赢了我,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行。”谢晓峰道:“我若输了,随便你要我干什么,我都得答应?”厉真真道:“对了。”谢晓峰道:“这赌注倒真不小。”厉真真道:“要赌,就要赌得大些,愈大愈有趣。”谢晓峰道:“你想赌什么?”厉真真道:“赌剑!”谢晓峰笑了:“你真的要跟我赌剑?”厉真真道:“你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剑客谢晓峰,我不跟你赌剑赌什么?难道要我像小孩子一样跟你蹲在地上掷骰子?”她仰着头:“要跟酒鬼赌,就要赌酒,要跟谢晓峰赌,就要赌剑,若是赌别的,赢了也没意思。”谢晓峰大笑,道:“好!厉真真果然不愧是厉真真。”厉真真又笑了,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三少爷,居然也知道我。”这次她才是真的在笑,既不是刚才那种充满讥诮的笑,也不是侠女的笑。这次她的笑,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的笑,一个真正的女人。谢晓峰道:“就算从来没有看见过珍珠的人,当他第一眼看见珍珠的时候,也一定能看得出它的珍贵。”他微笑着,凝视着她:“有些人也像是珍珠一样,就算你从来没有见过她,当你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也一定能认得出她的。”厉真真笑得更动人,道:“难怪别人都说谢家的三少爷不但有柄可以让天下男人丧胆的剑,还有张可以让天下女人动心的嘴。”她叹了口气:“只可惜女人们在动心之后,就难免要伤心了。”谢晓峰道:“你知不知道一个总是会让别人伤心的人,自己也一定有伤心的时候?”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平静,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哀愁。厉真真垂下头:“一个总是让别人伤心的人,自己也一定会有伤心的时候。”她轻轻地跟着他说了一遍,忽又抬起头,盯着他:“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住。”谢晓峰又大笑,道:“好,你说我们怎么赌才是?”厉真真道:“我也常听人说,三少爷拔剑无情,从来不为别人留余地。”谢晓峰道:“三尺之剑,本来就是无情之物,若是剑下留情,又何必拔剑?”厉真真道:“所以只要你一拔剑,对方就必将死在你的剑下,至今还没有人能挡得住你三招。”谢晓峰道:“那也许只因为我在三招之间,就已尽了全力。”厉真真道:“三招之内,你若不能胜,是不是就要败了?”谢晓峰道:“很可能。”他微笑,淡淡地接着道:“幸好这种情况我至今还未遇见过。”厉真真道:“也许你今天就会遇见了。”谢晓峰道:“哦?”厉真真转过脸,欧阳云鹤、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吴涛、黎平子,一直都默默地站在她后面,她看了他们一眼:“这几位你都认得?”谢晓峰道:“虽然从未相见,也应当能认得出的。”厉真真道:“我赌他们每个人都能接得住你出手的三招!”谢晓峰道:“每个人?”厉真真道:“每个人!只要有一个人接不住,就算我输了!”她也淡淡地笑了笑:“这么样赌,也许不能算很公平,因为你既然在出手三招间就已尽了全力,战到最后一两个人时,力气只怕就不济了。”谢晓峰道:“高手相争,不是犀牛之斗,用的是技,不是力。”厉真真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那么你肯赌?”谢晓峰道:“我今天本就是想来大赌一场的,还有什么赌法,能比这种赌得更痛快?”他仰面而笑,道:“能够在一日之内,会尽七大剑派门下的高足,无论是胜是败,都足以快慰生平了。”厉真真道:“好,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谢晓峰道:“你是不是准备第一个出手?”厉真真道:“我知道三少爷一向不屑与女人交手,我怎么敢争先?何况……”她微笑,接着道:“高手相争,虽然用的是技,不是力,力弱者还是难免要吃亏的,这些位师兄怎么会让我吃亏?”谢晓峰笑道:“说得有理。”厉真真嫣然道:“女人们在男人面前,多多少少总是有点不讲理的,所以就算我说错了,大家也绝不会怪我。”欧阳云鹤、秦独秀、梅长华、田在龙、吴涛、黎平子,还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要说的话,都已被厉真真说了出来。谢晓峰看着他们,道:“第一位出手的是谁?”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来,道:“是我。”谢晓峰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这个人当然是欧阳云鹤。武当毕竟是名门正宗,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畏缩退后?谢晓峰又叹道:“第一个出来的若不是你,我也许会很失望,第一个出来的是你,我也很失望。”欧阳云鹤道:“失望?”谢晓峰道:“据说崆峒近来又新创出一种剑法,神秘奇险,我本以为崆峒弟子会跟你争一争先的。”无论谁都听得出他的话中有刺,只有秦独秀却像是完全听不出。欧阳云鹤道:“崆峒武当,本属一脉,是谁先出来都一样!”谢晓峰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是谁先出手都一样!”说到“出手”两个字时,他已经先出手了。吴涛本来站得最远,他的身子一闪,已拔出了吴涛腰上的佩剑。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到了秦独秀面前,忽然侧转剑锋,将剑柄交给了秦独秀。秦独秀怔了怔,只有接过这把剑,谁知谢晓峰又已闪电般出手,拔出了他的剑。剑光一闪,已到了秦独秀眉睫间。秦独秀居然临危不乱,反手挥剑,迎了上去。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一柄剑被震得脱手飞出,冲天飞起。剑光青中带蓝,正是以缅铁之英练成的青云剑。这种剑一共只有七柄,是点苍七剑专用的,只不过现在却已到了秦独秀手里,又从秦独秀手里被震飞了出去。等到剑光消失时,这柄剑居然又到了谢晓峰手里,秦独秀的剑,却又回到了秦独秀自己腰畔的剑鞘。每个人都看得怔住了,秦独秀自己更是面如死灰。对他来说,刚才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场噩梦。这场噩梦却又偏偏是真的。谢晓峰再也不看他一眼,走过去,走到吴涛面前,道:“这是你的剑。”他用两只手将剑捧了过去,吴涛只有接住,接剑的手已在颤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不必出手,我已败了。”厉真真道:“你真的承认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