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倒了两杯,递给殷梨亭一杯,轻轻道:“若长不爱饮酒,殷六哥便陪我喝一杯吧。”
路遥刚才那一笑,让殷梨亭心中一颤,闷闷的痛得厉害。此时见路遥神情,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陪着路遥坐在城墙之上,慢慢的饮着杯中之酒。酒是极好的兰陵酒,色中金黄,入口清香远达 。路遥一语不发,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转眼半壶酒已经下了去。
殷梨亭看到路遥脸色酡红,迷离的眼神微微黯然在月色里,于是他轻轻按了她手道:“路遥,莫要喝了。”
路遥已经有些微醉,脸色酡红,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执拗的拿过酒壶,又倒了一杯,道:“我偏要喝,又怎样?”
殷梨亭知道路遥颇有几分气性,脾气也很执拗,却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几乎是小孩子一样的任性。想起她此来祭奠故人,怕是想起伤心之事,当下也不再劝。
一壶酒就这么一点点下去,直到最后涓滴不胜。路遥此时脸色红艳,清朗月光下显得煞是好看,她深吸了口气,脑中似是清醒了一些,却也似是更加恍惚。然而看着那香案上明明灭灭的三只线香,心中抑郁之情却是更甚。往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同秋燃并肩而做,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能让眼泪一滴都不会掉出来。殷梨亭此时看着坐在身边的路遥红红的眼眶,却强忍着不愿让泪水掉下来,不由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路遥,你若难过就哭出来吧。这样憋着会伤身体。”
路遥使劲摇了摇头,“我答应过若长,绝不在这一日哭的,否则他便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殷梨亭一怔,他没想到路遥居然有这么一个誓言。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他皱眉,如此狠厉誓言,顾若长又是为了什么 ?
路遥摇了摇头,扯出了一点笑容,仿佛看透了殷梨亭心思:“若长他也是为了我和秋燃好。”微微一叹,轻声道:“殷六哥,好久没有人陪我聊过若长了,今日我便给你说个故事吧。”
殷梨亭轻声道:“好。”
路遥盯着那三柱明明灭灭的线香,幽幽的说起了顾若长,以及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声音衬着清朗朗的月色,却是有些平淡而飘渺的仿佛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路遥和傅秋燃的父母死在那场天灾人祸中,顾若长却是从小没了父母,只剩下一个年迈的祖母。一场灾难以后,三个孩子从此相依为伴。但是顾若长年长路遥与傅秋燃两岁,加上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性格更是坚韧独立,小小年纪做事很是踏实稳重。于是从那以后,还是小孩子的路遥和傅秋燃更多的是靠顾若长在照顾管教,从生活到学业,几乎无微不至。路遥和傅秋燃同样立志学医,于是顾若长毫不犹豫的报考了医学院,只为能够就近照顾两人。三人成绩均自不错,为了不分开,毕业以后特意到了同一所医院工作。那一年路遥报名了救援医生,傅秋燃知道后把路遥臭骂一顿,责怪她事先不和两人打招呼,而顾若长却什么也没说,当晚便打了个电话要来了报名表自己也报了名。看得傅秋燃边填报名表边怨顾若长把路遥惯得太过任性。而这一次,三个人虽说隔得不远,却没能在一起。路遥与顾若长在为一处暴乱地带的红十字会做战地的接诊大夫,傅秋燃却是在一百多公里意外的山区负责传染病的治疗防控。三个人头一次的分开,隐隐推动了几个人的命运。
“那时候我和若长在战火纷飞的暴乱地带每日收治受伤的兵士,军官以及普通平民。我记得有一个士兵,整条左臂被炸伤,因为先前没有处理好,几处组织坏死,炎症极是厉害,危及性命。那个时候我们药品奇缺,保住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截肢,沿大臂上端把整条胳膊切下来。可是当时我们连**物都缺的紧 。那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做手术。那兵士被五个同伴按着,可是我的刀无论如何下不去,手不停的抖。于是若长上来,我祈求的看着他,想让他替我,他却不接手替我,而是一只手握了我的手,帮着我下了第一刀。当时他的手那么稳,手法那么利落。就那么一刀,以后每每我因为犹豫不定不敢下刀的时候,一回忆起那时他平稳的手和温度,就会慢慢镇定下来。我那次在几乎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完成的截肢手术比我以前历次的都快,都干净。从那以后,我便明白一个道理,万事越是因为害怕而逃避,便是陷得越深,不如咬牙面对。”
殷梨亭此时终于明白了路遥每每提及医术,如诊治梅寒兮之时的那股刀剑相加而目不斜视的本事,并非天生,也是如此这般练出来的,在顾若长手把手的教导下一点点练出来。于是一时间情不自禁的,殷梨亭大着胆子,轻轻的握住了路遥的一只手,感觉那里冰凉,却很是稳定,一如握着刀石金针的时候。“顾兄想来,是希望你能平静的直面他的离去,才如此嘱咐与你与傅庄主。他……他必定……”殷梨亭心中一痛,“必定很是在意你,所以绝不希望你这般难过。”
路遥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小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若是哪天没有和若长道晚安,我和秋燃必定睡不着觉。长大以后,我们觉得若长便如气和水,无法割离。待得到了战场做大夫的半年,我无数次的怀疑我从小一直保持的信念的意义。我先前治愈的那个被截肢的兵士,在药材奇缺的情况下,最后仍旧活过来了,几乎就是一个奇迹。然而却没有被遣返,刚刚伤愈 ,他就又回身去了战场。短短三个月之后,几个重伤的士兵被送了来,其中一个被炸得面目全非。可是我识得他左臂的伤口,便是三个月前我尽全力救下来的人。那个人伤得太重,被送进来没过片刻便咽了气。于是,我费尽心力咬牙抢下来的性命,仅仅一个半月,就又死在战场上。那时候我极度沮丧,怀疑医生这个职业是不是一个笑话,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救死扶伤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他多活三个月而已。每每想到此处,我开始害怕做大夫,甚至在接诊时都无法集中精神。可是便是在彼时,若长告诉了那日里我曾对你说的话。于我而言,若长不仅是从小相依为命的人,也更教会了我如何去对待万事万物,如何在这个复杂纷乱的世上保留住自己那一点点信念。言语微薄,但从那时我便觉得,可以和若长在一起,万事万物,都没有他来的重要。”
殷梨亭听着路遥娓娓道来,一时间心中纷乱复杂之极,说不清是敬还是佩,是羡还是妒。路遥约略苍白的神色却让他几乎替她难过起来。曾有这么一个人,自己尚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关爱照顾年幼的路遥,青葱少年时候两人相依相伴,更在路遥迷惑无助的时候谆谆开导。他曾惊讶于路遥在元兵重重包围之下可以沉心静气的医治病患,却想不到当年她也害怕过手抖过,是这个人手把手的扶持她过来;他亦曾感佩于路遥面对病患无力回天时的执著与坦然,却想不到她也矛盾过纠结过,是这个人字字句句的开导于她。所谓如父如兄如师如友,便是如此。这样的一个人 ,临去前却要路遥承诺绝不在自己忌日的时候哭泣,想来他必定是深爱路遥,希望她在自己离开后,不会沉溺于悲伤,而依然能够快乐的生活。他看着身侧的路遥落寞的神色,身形在宽大的白色罩衣下显得异常单薄,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伸出一臂,轻轻的揽过路遥的肩膀,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因为怕她忽然消失离去。
路遥觉得肩上一暖,感觉像是以前每年的今天和秋燃同祭之时,秋燃无声的相知与扶持;又像是很多年前,每当自己郁郁不快或者迷惘失落时,若长微笑的开导和宽慰。本能的,路遥试图抓住那一点点温暖 。
殷梨亭连自己都没想到,有一日他会这样抱住一个女孩子。事实上,无论是主动地还是被动的,这居然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山洞中,路遥睡得正熟,他却是脸红紧张了一整夜。第二次泉州州府门口,乍见安然无恙的路遥激动之下抱住路遥,只想确认她没有事情。而这第三次,他心思纷乱,抱住她只希望她能好过一些,也希望自己能好过一些。于是,当路遥将脸埋在他肩上,低低的唤着“若长、若长”的时候,他本来红得有些发烫的脸颊居然也慢慢缓和下来。轻轻用手拍着路遥的背,发现眼前这个 路遥远没有他曾经所认为的那么快乐,也没有其所表现的那么坚强。
月上中天,路遥不胜酒力,加之几日来心情抑郁,把脸搭在殷梨亭肩头,迷迷糊糊间声音越来越弱,渐渐睡了去。
殷梨亭感觉路遥呼吸渐渐平稳缓慢下来,轻声唤道:“路遥?路遥?”
见她没有反应,知她已然睡了。也或许因为她已经睡了,殷梨亭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双手打横抱起她,未有半分别扭。然则这一下似乎惊动了路遥,她微微“嘤咛”了一声,“若长……”不安的将脸颊在殷梨亭肩头蹭来蹭去。
殷梨亭蓦然心中一软,顾不得脸上又自红热,柔声应道:“嗯,你好好睡。” 不知是因为双臂中的温热之感,还是路遥渐渐放松下来的神情,方才心中酸涩之感竟渐渐自发的隐去了。
路遥果然不再动,又沉沉睡了过去。
殷梨亭看向仍旧摆着香炉贡果的香案,线香早已熄灭,此时月色极是清朗,幽幽的映着冷落的案几。垂下眼帘,眸中神色清澈见底,喃喃似是自语:“顾兄,今后我必尽全力,让路遥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