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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第1页)

话分两头。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大汉,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着那县里。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蹊跷,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着那汉走。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宋江见了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眼看那宋江,又不敢问。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和那汉入一条僻静小巷。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

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宋江看罢,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开包儿时,刘唐取金放在桌上。宋江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

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刘唐把桌子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已受了一条。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贤弟,我不敢留你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

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

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

刘唐苦苦相央,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

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夜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黄昏,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分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了,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却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回头看时,倒吃一恼。

不因这番,有分教∶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恶心。

毕竟叫宋江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却说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着阎婆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阎婆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阎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宋江道:“直恁地这等!”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宋江立住了脚。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橘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贼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话,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为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本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凳子。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里放着个洗手盆,一个刷子;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着一副仕女;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胡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

婆惜把手拓开,说婆子,“你做怎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

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掇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儿过来,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也别转了脸。阎婆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时,我随后也走了。”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上,将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着一锅脚汤,再凑上些柴头;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镟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菜蔬,三支酒盏,三支筋,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满金漆桌子。看宋江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

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

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

婆惜道:“不把盏便怎的?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

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

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活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阿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

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

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使得。”

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

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押司也满饮几杯。”

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

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连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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