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畏鲸就出生在洪水泛滥到顶点的年月。他在水底出生,是龙族贵胄“蒲牢”一脉的王子。
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巨变对族人的影响并不大,每天都有无数的悲剧发生在陆地上。然而族人们一律视而不见,优哉游哉。
无数夭折的灵魂变成了泥土,泥土将大河都染黄了。从此以后,残存下来的人们就称之为黄河。在洪水稍微延缓一些的时候,黄河中的泥沙就团团虬结,几乎淤塞了整条黄河。河面上甚至浮积成了小岛。岛上经常会看到惨白的,被水泡的臃肿的人的肢体从黄泥中伸出来,就像一株一株惨白的小树。
然而洪水的延缓是暂时的,顷刻之间,数丈高的洪峰倾泻而下,势如破竹,奔泄千里。夹杂着野兽般的嗥叫,雷电般的轰鸣。黄河上的浮岛轻而易举地就被冲垮,水继续挟带着数以亿万的、不幸的灵魂奔流向东。
每一季,族群都要大规模地迁徙,从南方巡游到更南方去,或者从更南方回南方来,一路繁衍交配,寻找食物。当地的食物吃光后,再回初始点来。
水浸漫的黄黑色大陆,都有坚实的板块结构,仿佛一个憨厚麻木、饱经忧患的老男人,默默承载汪洋的恣意纵情。白天,强烈的阳光照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面变成一面炽热的镜子,倒映着飞龙族群前往战场时,飞掠而过所投下的巨幅黑影。到了晚上,又红又大的月亮高悬天上,月光下的水面汹涌翻滚,仿佛一锅煮沸的粥。仅有月光笼罩的一小片水域泛着粼粼的银光,其余的大片水域都漆黑一片。那一小片银光就好像海面的一枚独眼,随着飞龙们的飞过,这片银光的区域也随之移动,似乎在不知疲倦地照亮它们的旅程。
偶尔,有小块的陆地露出水面,仿佛银色的镜子上一块褐色的损伤。飞龙们会在这一小块损伤上着陆,休整后再开始旅程。停下来后就几乎没人还愿意起飞,因为战争让每条龙累得要死。夜晚的水面非常平静,可是到了黎明,大海根据亿万年从没有止息过的传统,开始潮汐。潮汐在月亮的诱惑下将亿万万吨的水推回陆地,于是暴露的陆地重新被淹没。飞龙不得不再次起飞。可是由于水倒漫的速度太快,岛屿很快就被淹没,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很多飞龙因为滑翔距离太短,再也无法起飞,成了被埋葬的悲哀的灵魂。
在末日般的世界中,飞龙们如同乌云般横掠天际。天际燃烧起来大火,荒古的火焰包裹太阳。有时候,火焰会从烧红的云层中激射而出,一条火龙划过长空,瞬间隐去,仅留下流萤般的、长长的轨迹在天空中。轨迹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被熔化,夜晚降临了就照亮水面,为冷月亮的青铜脸庞涂抹上一层害羞的红色胭脂。这场天火后来被龙族的叛徒——女娲熄灭了。
大水冲击山川,岩石滑落,从百丈高空坠入水中,激起百丈水花。水花直击长空,然后轰然落回水面,又激起大浪,冲刷陆地。岩石在泡沫翻腾的水中化成了粉齑。水面上有人建筑了方舟和浮排,方舟上建筑房屋楼宇,浮排上空无所有。从高空看下去,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在浮排上垂钓晚餐。这些人很多成了龙的食物。
战争发生在遥远的海洋和深深的大陆腹地中。战争末期,大禹终于擒住了“赑屃”,命它重新回到海底,托起大陆。又使用同化政策,改造了很多龙族的叛徒,归为己用。洪水被平定,共工、相繇、兜、巴蛇等一大批龙族领袖被株杀。龙族的叛乱以惨败告终。残存的龙族召开会议,决定拟态成人。也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人类的血腥屠杀中,隐藏自己,保留力量,徐图东山再起。
元畏鲸的氏族是热爱和平的龙族,觉得对世界的统治权有没有都无所谓,所以远离战争,在大海中的某处定居下来。
他们这一支亲水龙脉,天性就畏惧海中的霸主——鲸鱼,那仿佛是一个恶作剧般的诅咒:龙竟然害怕鲸鱼?不可思议。但是他们就是害怕。害怕鲸鱼,害怕战争,害怕杀戮,也害怕所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在血液中,这种恐惧早已根深蒂固。
被恐惧之神诅咒了的龙之子,其他龙脉嘲笑它们是“胆小的龙”。
胆小么?也许真是这样。
在颠簸的车厢中,元畏鲸恍惚忆起上古时代发生的事,又想起了自己那些丧身鲸吻的族人,不禁感到悲哀、愤怒、恐惧、惊悚、伤感……
他总觉得这案子结束得太快,他们太轻易地抓住了元凶,事情不该这么容易就结束了,这跟事情开始时所营造渲染出来的神秘诡异氛围不甚协调。
元畏鲸预感还会有什么事发生,而且是大事。他的预感向来都是很准的,是经过千万年时间的历练磨出来的,从来也没有出过错。这预感让他害怕。
猛听窗外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住,只听邢峻大声说道:“皇城到了,所有人下马!”
元畏鲸深深吸了一口气,撩开帘子,横抱着苏度情走下车去。
天微微发亮,邢峻站在皇城的角楼下,入内通报的宦寺已经进去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他也不着急。他知道那宦寺要穿过重重的殿宇、空场、走廊、长阶、楼台……还要换一道道令牌、说一遍又一遍口令、暗语,然后把消息传给下一个宦寺。
这个通报者又重复一遍之前的奔跑、令牌、暗语,然后再传给下一个……如此这般,消息经过数十个人传递,有时候还要骑马,才能传到皇帝那儿。皇帝召见,这消息又要经过数十人,才能传达到宫门。半个时辰已经是很高的效率了。
大约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一个宦官从小门里面跑出来,捏着尖利的公鸭嗓子唱道:“皇上有旨,宣邢峻、方伐柯、元畏鲸和一众破案有功人等,押解钦犯吕无靥及德酷,入内觐见。”
“微臣接旨。”
苏度情还没有醒,皇帝又宣,一众人只好为她要了一顶轿子,又押了吕无靥二人的囚车,跟在那宦官身后进宫去。宫门“轰隆隆”打开,显出里面的宫殿在晨曦中的森然轮廓,似乎昭示着一场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那些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宫殿匍匐在暗处,在地上投出巨大而阴森的投影,仿佛一只只刚刚苏醒的巨兽,头顶沐浴晨曦,但见琼楼玉宇、琉璃生光;而全身却隐伏在阴影中。一众人等如同在雾气迷茫的峡谷底部穿行一般。
远处跳荡着数盏风灯,仿佛鬼魂的恶眼,更增恐怖气氛。檐角的风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声音远远传出去,又似乎被风魃连皮带骨一口吞没,什么也没留下。然而那声音却久久回荡在每个人耳鼓和心中,随着无形的音波振荡,全身也不知觉地颤抖,生出悚悚自危之意。
方伐柯忽然笑道:“那是我!”
邢峻微微一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指的却是大殿岔脊上的装饰兽。
那些装饰兽一共有九个,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按严格的规定排列。重脊的顶端为骑凤仙人;第二个就是方伐柯的原形龙相——嘲风;其后依次是狮子、海马、狻猊、狎鱼、狴犴、斗牛、行什。
邢峻笑道:“你们‘嘲风’一族天性热爱冒险,好高骛远,擅降甘霖,吞火辟邪,自然高耸殿脊之上了。”
方伐柯道:“可惜我这个‘嘲风’子孙不大成气候,就喜欢出没于花街柳巷,诗酒自娱。正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成龙’呀。你看看,你的原形‘狴犴’也在那儿呢!我记得《异物志》中说‘东北荒中有龙,名狴犴。’独角,性忠,见人斗则不触直者,闻人论则压不
正者,辨曲直,有神羊之称,是勇猛、公正、剪除邪恶、主持公道的象征。太威风了!可比我漂亮多了。“
元畏鲸在一边,忍不住说道:“别夸邢大哥了。谁都知道京都第一才子方伐柯有一张蜜糖似的巧嘴。你们看,诘忍和尚的原形‘狻猊’也在那儿呢。”
方伐柯冷笑道:“可惜你这龙的嫡系之子却上不了台面。想想也可气!我们都是龙族贵胄,血液最纯,地位最崇,却与狮子、海马、狎鱼、斗牛、行什这些不伦不类的怪兽等同并列,真是耻辱。”
元畏鲸沉默不语,邢峻也没有说话,都默默走路。忽然间,方伐柯兴之所至,诗性大发,按商引宫,作歌唱了起来。
“不信论天命,天意奈何高。前生一诺注定,与君相结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