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问自答:“因为卖杂货不用动脑子,鸡零狗碎的进点货,卖出哪样算哪样,赚不了大钱,也亏不了大钱,特别小家子气,是吧——可这就是最实在的商人。”
“一户普通人家,半辈子攒上二百两的家底,敢拿出一半来开个铺面的,就已经是天大的勇气了;敢掏空全部家当、瞅准一个买卖狠狠往下砸的,都是拿着全家老小的钱在豪赌,要么倾家荡产了,要么——”
他指指东边:“在东市风光起来了,铺面大得能敞开五道门——不说京城,天底下,有多少商人有这样的魄力?”
“小心谨慎些不是错,二姑娘什么也没见过、什么都不懂,要是一上来就大手大脚、眼也不眨地花钱瞎扑腾,反倒叫我膈应得慌。左右你才多大,慢慢学呗。”
唐荼荼乍听,觉得这话有点阴阳怪气,一细想,又得到了些奇妙的安慰。
休息片刻,傅九两领着她在南市上逛。
他比华琼会带孩子——华琼是心里门儿清,却什么都不说,只笑着看荼荼走错路,看她沿着错路走到头,撞了南墙,再出声点拨她两句。
唐荼荼毫不怀疑,就算娘看出自己进的货有什么不对,也会笑眯眯地任由舅舅把她的货拉去南边,卖不出去,廉售贱卖了,等年底舅舅回来的时候,娘再告诉她“哎呀荼荼你这不对,应该如何如何”。
试错成本太大了,这是教小孩的教法,行是行,但效率太慢。唐荼荼年纪在那儿摆着,她不缺悟性,很多事情都是一点就透。
自己最缺的是信息——在南市逛了三天半,唐荼荼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没去过南边,不清楚南边缺什么,什么东西产自哪里、成本几何、运输条件全不知道,什么
样的商人会骗人,唐荼荼也瞧不出……她需要恶补很多知识。
而刘大刘二虽然总是跟着她,却和当家的一脉相承,全是“笑而不语”的套路。
唐荼荼心里没底,总是惴惴不安的。
傅九两噗地笑出来:“你跟着他俩学?刘大刘二打小儿摸着钱长大的,人家那是钱堆里炼出来的火眼金睛,不论什么东西瞅一眼,就知道能不能赚着钱!跟咱们这穷出身的不一样。”
这“咱们”,听得唐荼荼一时哭笑不得:爹爹好歹是个小官,到他嘴里,自己竟也成“穷出身”了。
可更叫她愕然的是:“刘大刘二家里很有钱?”
她跟刘大刘二相处过好几回了,只觉得这对兄弟不太像奴才,伺候人就不说了,连奉承主子、说两句客气话也是不会的。性格特洒脱,在华琼跟前也一点不拘谨。
傅九两:“那可不,刘家以前也是西市上的大户。”
唐荼荼:“那他们……怎么来替我娘做事了?”
傅九两道:“抄家了。四五年前的案子了,那年刘家家主杀
了几个宫市采办,后又藏匿尸首、瞒而不报,惊动了大理寺查案,最后满门编入奴籍,家业就散了。”
所谓“宫市采办”,是负责宫廷采买的宦官,这些宦官拿着采办使钱到了市场上,往往会欺上瞒下,对上边高高报账,对商户狠狠压价,抠出来的银子富了自己腰包。这些宦官态度又趾高气昂,常常会与商户起冲突。
唐荼荼心忖:要只是起了冲突还好说,刘家竟是杀人藏尸,难怪被抄家了。
而犯了事沦为罪民的,都是要发配做苦役的,偌大的京城,多的是需要修的路桥、需要垦的荒田。
唐荼荼愣愣地想:娘竟然是把这样的人收为己用了么……
她心里一动,又问:“那叶三峰叶先生,九两哥你认得么?”
“叶家啊,叶家就惨了,跟正德二十八年的塞王谋逆案沾了点边,判了个满门抄斩,没活下来几个,活下来的都是有人作保的。”
满门抄斩……唐荼荼直听得头皮发麻。
傅九两年纪轻,今年才二十有三,事发那年,还只是古
玩市场上一个被师傅磋磨的苦命孩子,他提起谋逆大案来,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讲得漫不经心,唐荼荼却全记进心里了,心说:娘身边怎么招揽了一群获罪的罪民?刘大刘二、叶先生,再加上傅九两——这个早年爹娘就全死在洪水里的小哥,全是孤苦无依的苦命人。
大街上不好细问,可她眼神闪烁,傅九两人精,只消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掌柜的贼着呢,华家可不止我们这几个,多的是我们这样茕茕孑立的孤寡人,商队里头也有不少罪奴身份的年轻汉子。大伙都只盼着有个安稳的地方收留,上边有个屋檐遮风挡雨,将就算是有个家罢。”
傅九两长呼口气:“嗐,当个孙子拼命给掌柜的挣钱罢。”
唐荼荼默默瞅他一眼,虽然瞧傅九两还是一脸清闲的笑,她却不敢说话了,因为一时分不清:她娘买这一群罪民,到底是因为发了善心,还是什么选人用人的学问。
好在傅九两也岔开了话:“姑娘赶紧挑货,再不挑,集市都要收摊了。”
唐荼荼抬脚上前,又从城头开始把商货都看了一遍。
她年纪小,一看就是个孩子,摊位掌柜都逮着傅九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