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货一路进京,送到天津以后要是再走运河,得逆水行船,尤其从天津北上、到通州入京这一截,河水很浅,大船吃水深,动不动就搁浅了,堵得水泄不通。十几丈长的船啊,得靠几百船工哼哧哼哧把船拉过去——这就叫纤夫。”
“这多麻烦呐,所以南边来的客商得从天津下船,改换陆路再往北走。”
唐荼荼空有一脑袋地图知识储备,却一点没听过这个,惊奇得睁大眼。
叶先生一看见她这双眼睛,就乐意费口水给她讲故事,不能冷落了这唯一捧他场的听众。
“所以天津到京城的这截运河最是没用,过往千年,天津这段运河几废几兴,一停航,老百姓就涌着捞鱼煮盐去,一开航了,盐户海户涌进城做生意。”
“生意人没个铺面,又没入商籍,谁给你讲什么老实守信?骗得一波算一波。”
“就说三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跟我太爷来这儿,那会儿可跟现在不一样,钱袋子要么贴着胸口放,要么捆裤|裆里。小孩儿不敢乱跑,得绑根绳子拽手里,不然一扭头,人拐子就抱上跑了。”
“码头上每天走货十几万石,河边圪蹴的全是纤夫、船工、货撂子。本地人贼,外地人贼,商人贼,穷人更贼——官家睁只眼闭只眼,外地商帮抱团欺人,本地船行拉帮结派,互相抢地盘,挑场子,天天闹出人命。”
“先帝一瞧,嘿这没法儿啊,这闹得还怎么做生意?九河下梢、天子码头,怎么能是这德行?”
“先帝大手一挥,宫里派了几个买办来整顿市风市容,派来的有东厂的大太监、锦衣卫的头头儿,还有二品的钦差。一整顿就是罚,但凡闹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管它是非曲直,两头一起罚。”
“帮派主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哪里肯挨这辱?横眉竖目,呔!兀那狗官不讲法理,拿命来!嫌判罚不公,趁夜提了刀,把几个买办剁了。”
唐荼荼悚然一惊:“杀了?”
叶先生点头:“事儿闹大了,先帝震怒,杀了帮头,一气儿抄了几个船帮的家,那些帮众窜逃海上,做起了海匪。”
唐荼荼心思一动,立马想起了萧临风。二殿下说过,那小子改名易姓之前就是海匪出身,有这层麻烦,队长得提防着了。
而眼前,高高的牌坊下,太阳洒了一片金,那是顶上铺满了琉璃瓦的市署,辉光熠熠。
三层楼高,建筑规制跟盛朝不一样,不是庑殿顶、歇山顶,而是方方正正一个小楼,只顶上有层叠的环形装饰。每层楼的窗都对街,竖槛窗开了一整排,采光很好,竟有点后世图书馆的样子。
唐荼荼有点怔。
叶先生慢条斯理说:“三岔口的行商风气,还有这劝业集市,最后都是那位老太师整肃干净的——萧太师萧长楹,姑娘听过没?”
叶先生若有深意地瞧着她的神色。
唐荼荼心口一阵扑腾乱跳:“听过的,萧太师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怎么把市场上这群浑人整顿好的?”
叶三峰打个哈哈:“忘了,昨儿缺觉脑子钝,嘛也想不起来,改天我给姑娘想想。”
唐荼荼:“……”
他拿乔!
劝业集,“劝业”二字是萧前辈的题字。
“劝吾胞舆,业精于勤,取财有道,买卖公平”——十六个大字并不是笔走龙蛇的行草,而是一笔一划的楷字,字形法度森严,结构工整,哪怕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天天路过时这么抬头睄上一眼,时间长了,也能把这十六个字记下来。
唐荼荼心间涌出一股难言的激动,她循着同辈足迹,走进这片市集里。
珍奇楼、首饰楼永远是市场的纳税大户,矗在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敞着四扇大门迎客。
唐夫人挽着老爷的手,那高兴劲儿直从眼角眉梢透出来,雄赳赳地抬着头跨进门去,要掌柜把时兴的头面拿出来看。
掌柜笑着把她瞧了个仔细,说:“太太还年轻,带金饰显老气,不好配衣服,不如戴琉璃件,都是京城的新花样。”
唐荼荼连忙一句喝止:“别买琉璃!”
“怎么?”
唐荼荼义正辞严:“买金子,实在不喜欢金就买玉的,买宝石的,珊瑚的,反正别买琉璃。”
凭她跟二殿下在琉璃厂的订货,光是放映机和望远镜,能养活十个八个琉璃厂,让他们送点琉璃首饰做添头都行,这些染了色的玻璃片片有什么值当买的。
要说她自己,盼着买金子,黄金在后世一直保值,不可再生金属都挺保值的。花样旧了还能熔了重打,攒够了年头还能留给闺女媳妇,好好买一套能用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