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中,杜仲眼皮也没抬,却漏了一声笑。
几个医士被她骂得脸皮发烧,连忙集中定力。
屋里血气弥漫,浸透的纱布不停往铜盆里扔,堆满了一铜盆。那一滩血刺着眼,唐荼荼手指缩了缩,继续往下画。
这分不清血型的年代,输血会比失血更快要人命,失了多少血也只能靠自己扛过去。
得亏黄八宝是个有钱的生意人,以前吃饱喝足营养够,这半月又是各种药膳灌着,虽然瘦得脱了形,但没大亏了身子底子。
——1:08:20,黄八宝有疼痛应激反应,手指和眼皮在抖,但还没醒过来。
——1:13:30,缝合皮瓣,给止疼药。
……
一个多小时不停地画,到指关节发僵时,终于算是画完了。
唐荼荼翻回去再看,这本速写小画画得并不细致,手术助手太多了,递器械的、清理血污和手术视野的、帮忙钳血管的,记时的、给主刀大夫擦汗的,各有分工,却全没顾上画。
好在杜仲就在身边,这几日抽空叫他慢慢补上就是了。
外边阳光大好,冬天太阳升不高,沿着窗泼洒一大片金辉。
一场手术又耗力气又耗精神,医士们站了半来时辰,腰酸腿软脖子疼,全一屁股坐下了,累得说不出话。
侧窗笃笃响了两声,公孙景逸屈指叩叩窗户,声音爽朗带笑,活脱脱邻家大哥喊小妹出去玩。
“茶花儿,忙完没?忙完出来见见我爷。”
什么时候来的……
唐荼荼脱下一身白大褂,连忙撩着水洗了洗手,悄声吩咐芳草:“去前衙把我爹和赵大人请过来,就说公孙老先生上门了,我一人应付不来。”
芳草也学她悄声说话:“那还用姑娘交待?赵夫人方才就去请二位老爷了,只是没找着人。今儿一大早啊,赵大人就领着老爷,还有县丞、教谕几位大人去县学巡视了,晌午才能回来。”
好嘛,算遍县衙,竟没一个像样的管事了。
赵夫人事事妥帖,却也拘泥妇礼,缩在后院里不见外客,她自个儿没过来,只派了一位师爷接待。
那师爷匆匆赶来,才抬脚要跨进院门,被公孙家随行的护卫一臂格开。
看门的护卫客客气气说:“里边将要商谈要事,先生且等等罢。”
这反客为主,实在算不上客气。师爷尴尬地知应了声:“鄙姓何,单人何,让老伯爷有事儿只管传唤。”
走在后边的唐荼荼步子一顿,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不进。
她踟蹰的这一点工夫,公孙景逸已经在院里喊她了:“茶花儿快来,我爷等半天了!”
院里一群仆役都是赵家的,竖着耳朵听着,纷纷侧目:怎又是来找二姑娘的?禁不住琢磨这二姑娘是什么好运,天天见她衙门和家两头跑,也没见她往别处去,怎么什么人都能攀上关系?
公孙老爷那是什么人物?那是伯爷!还是掌海兵的将军!人抬脚迈进县衙门,都算是叫衙门蓬荜生辉了。
老爷每年备两份礼,一份拜年礼,一份贺寿礼,没一份能送进他家门的——非亲非故的礼,人压根不收!
唐荼荼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去了,到了正厅,往里边一瞧。
公孙老爷正在赏堂上高悬的那块匾额,“大中至正”四个金粉字。这老伯爷背着手,拿着顶小棉帽,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素袄,只露出清癯直挺的背。
这是公孙家第二辈的掌权者,又是嫡出的长房,在家族里是仅次于老太爷公孙总兵的人物。
和旁边一身绸缎花里胡哨的公孙景逸,当真不像一家门里出来的。
唐荼荼怕认错了,四下一瞧,再看不着别人了,确定这位就是了,这才彬彬有礼喊了声:“见过公孙大人,我父亲和赵大人有公事在外边忙,您要是不嫌弃,我陪您坐会儿。”
人家一武人,肯定早早听着了她走过来的动静,专门背着身,特特等着她开口呢。
郅勇伯闻声回过头,略一打量她,噙着笑坐下了。
这老伯爷六十出头了,官品也高,礼数却拿得稳,他并没有直接坐上首,而是坐到了客座上。
唐荼荼斟酌了一瞬,想自己站着回话总归是矮人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