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书生学问不知如何,却各个长了一张厉害的嘴,满口的大义凛然,听得周围百姓渐渐有了倾向,怒视着衙差,议论纷纷。
这不对……
唐荼荼手心沁汗。
元宵节当天,许多病人家属都来探了亲,虽然闹哄哄的,可看着自家亲人在印坊里吃得好睡得香、治病还不花钱,哪有不满意的。
今日这些百姓的情绪明显不对,沣水巷子哪来的这么多病人?这两日新增的病人都隔离到哪儿去了?
大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印坊里趁着晌午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一时间腿脚利索得活像长了八条腿,全奔着这头的热闹跑,谁也没法把他们劝回屋里去,里里外外围了好几重人。
群情激愤,一重重的百姓全往衙役的防线上挤,七手八脚拉扯起来,口中嚷着:“放人!快放人!”
慌乱中,一个衙役被拽掉了刀鞘,银光闪闪的大刀陡然亮了相。
“啊——!”
离得最近的几个书生哗然大惊,脚下一趔趄,一屁股坐地上了,被左右慌乱的百姓踩了好几脚。
这身无二两肉的软脚虾,竟连自己的头脸都不知道护,蜷着身子让人踩得满地打滚,杀猪似的惨嚎起来,左右书生慌忙躲闪。
后头的百姓谁也看不着这头怎么了,只看见衙役各个五大三粗,横眉竖目,还亮了明晃晃的大刀。
混乱中,不知谁嚷了一声:“衙差杀人啦!”
“杀人啦,快跑啊!”
眼看着人群就要冲破衙役的防线,唐荼荼一个矮身,推开衙差的手钻出了门,一弯身把那摔倒的书生提起来。
她额角突突直跳,四下一踅摸,扯着那书生后襟,提溜着他一起站上了石台子,洪亮地喊了一嗓子。
“哪里杀人啦?不过是这人脚下不稳摔了个跟头。再有胡言乱语危言耸听的,通通关大牢去!”
捕头带着衙役齐声喝道:“肃静!”
四下乱跑的百姓被喝住了,茫茫然愣了愣神,踮脚挺着脖子望了望,不见门前有半滴血,这才敢松口气站定了。
唐荼荼定了定神:“诸位听我说。我是新任县老爷家的大闺女,我家姓唐,唐振之是我爹,他是从京城过来的,不图名不图利,只想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刚才那个骂他狗官的,对,就是你!我敬佩你敢说敢讲,我爹一会儿就过来了,你坐下跟他一块吃顿饭,好好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周围百姓被她说得稀里糊涂,却忍不住,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笑出了声。
那男人个头不高,被她指着,慌忙往后边缩。刚钻出人群去,被影卫锁了肩膀捂着嘴带走了。
赵大人赵青天没啦,被新上任的县老爷弄死啦——这话就是他喊的。
赵大人贪污一案昨日刚张榜布告,今儿就有人顶着这风口妄言,其心叵测,背后不知是什么人指点。
唐荼荼接着说:“咱们这地方叫疫病所,专门给赤眼病病人治病的地方——赤眼病传得快,大伙儿都知道吧?一人传染一家,一家传染左邻右舍,这病要不了命,但久病不愈会损伤视力。”
“诸位回头看看,那些穿着白衣裳的都是大夫,站边上晒太阳的都是病人,吃得好睡得香,谁也没受什么欺辱。最早送进来的几十个病人,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啦,再有五天、顶多七天,就能回各家了!”
“我爹不是狗官,他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啊,我是他亲闺女,也要被送进疫病所来,跟大家一起隔离呢。”
周围百姓又跟着笑了几声。
唐荼荼嗓音亮,一句“我是县老爷闺女”镇住了场,说得又井井有条,百姓渐渐听进去了,全安静下来,等着听她还能说出什么。
“可是从正月十四开始,我们这间疫病所就住满人了,新病人被送去哪儿了,我已经派人去衙门询问,诸位稍安勿躁……”
正说着,却听身后病人堆里传出一句不和谐的声音。
那是一个佝偻着腰的小老太太,咕哝着:“人是官家小姐,住的是独门独院儿,和俺们可不一样——早先进来的还给张床,后头进来的连榻也没有,大通铺一屋排两遛,屎尿屁全臭一屋。”
这话勾勾缠缠,扯出了又几句民怨。
旁边老头接了句嘴:“天天没干活没下地的,枕巾竟要隔天换洗?白天洗了,冰拔凉的拿回来,今儿换枕巾,明儿烫脸盆的,嘿,来回折腾人。”
“眼糊的嘛也看不清,还得见天儿大早上起来洗脸抹灰扫地。”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老不修!
唐荼荼蓦地回头:“每个屋都给年老的病人配了年轻人,尊老爱幼,大家一起帮着干活。仆役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吃喝三餐全是端到了各位手边的,哪里亏欠了各位?”
她不是什么温柔长相,只是脸盘圆圆,平时眼角弯弯嘴边带笑,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面人。可一寒起脸的时候,目光直盯得那几个老头老太太心里一咯噔。
那几人不敢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