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数据涌进来。施工效率、第二批钢筋的质量问题、沟道的回填土体积、大柱与砖墙的马牙槎、实际造价和预算的偏差……
唐荼荼通通要算。
她每天披星戴月回家,眼睛一闭一睁,就又到上工的时间了。
时间总是不够用,唐荼荼只好把清早的晨练取消了,午后的阅读时间也没了,晚上复盘的习惯倒还保留着,只是复盘没复完,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睡到后半夜,醒时两条膀子全麻了。
卯时,东边且露了一条金边,整片天还沉在黑蓝色的夜里,唐荼荼便要出发了。
府里静静悄悄的,只有爹爹起得比她早,袍服官帽整齐上身。
他堂堂一老爷,毫无一家之主的气派,既舍不得夫人早早起来给他忙活更衣盥洗;又不好意思麻烦小厨房开灶,每天一个人悄默声起床,去前衙吃大锅饭。
唯一的爱好,是上值前抽出点工夫,侍弄侍弄花草。
——唐夫人养了两盆牡丹,唐老爷养了好几坪的草。
唐荼荼忍俊不禁:“爹,这草不浇水也死不了的。”
唐老爷不以为然:“好几天没下雨,万一枯死了呢。”
他一个典型的儒大夫,心中认定万物有灵,看山不是山,能看到仙人住在斗拱琼台,看水也不只是水,能想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看这满园的草也不是草,而是一个个小生灵。
赵夫人被关进县牢以后,院里的花坛没人拾掇,已经杂草丛生了。上个月仆役剜了一片野草,唐老爷驻足叹了三声。
后来没人敢剜了,只敢拿剪子削平,成了一片毛绒绒的草毯。
父女俩也顾不上说几句话,一句“荼荼起这么早啊”,一句“爹你注意身体别太累啊”,匆匆对了两轮话,各自出门了。
谷雨过后,很快立了夏。
墙壳成型,几十张皮料缝成结实的粗筒,似一个漏斗插入壳模深处。工人站在高处,缓慢投入混凝土砂浆,任其自然坍落,再一层层压实。
几十根钢筋混凝土立柱在一日内飞快凝固,便可以拆去外头的板材了。
六米八米高的板材一倒,容易砸着人,这活儿全交给了影卫,所有匠人站在远处伸长脖子张望,擎等着看看这巨柱是什么惊人模样。
“咚!咚!咚!”
唐荼荼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被拆下的板材轰然倒地,扬起大片的白灰,里头几十根水泥柱终于露了真容。
是匀称的青石灰色,表面平整,根底沉实,将钢筋牢牢包裹在里头,不见一个蜂窝孔。中心最高的顶柱八米高,粗到两个壮汉大张手臂才能环抱住,坚不可摧、顶天立地地矗在那儿。
像一个钢铁怪物,纵然因为占地太广,这怪物身宽个矮,其气势雄健也不输给任何百尺高的佛塔与高楼。
“好啊!好啊!竟然成了!”
“唐大匠,是不是明儿就能起顶了?!”
匠人们狂欢啸叫。知骥楼那些文士与律尺先生一起仰首望着,眼里爆出狂热的光。
半月前一句妄语,道这丫头“初生牛犊无知无畏”的徐先生,此刻哑得几乎失声,喃喃了四字。
“神明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