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珠心里快速的想着:此事旁人以常理论,叶护为长且屡立战功,移地建年纪尚幼,理应以叶护为汗;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叶护并非默延啜亲子,故而反对叶护做汗王也是师出有名。叶护幽禁李婼这一招,确实极毒极妙:移地建一派若不受胁迫强夺汗位,必会伤及公主,更伤及大唐与肃宗颜面,既有顾忌,就受掣肘;叶护却可以保护公主之名自居,只要稳坐汗位,无论李婼是生是死,都可以将罪责推向移地建。
李婼确实极为危险。但相信若不到最后关头,叶护不会走这最后一步棋。
现在肃宗寻她的目的何在呢?是想借助她与叶护当年的一点“母子”之情,让叶护放了李婼?
她暗自摇头。肃宗当年既然能狠心让女儿远嫁回纥,何曾不当这个女儿已经死去,今日哪里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救她。更何况,叶护既然会与移地建夺汗位,怎么会顾念当年的情谊?
然而,李婼终究是因着她,才会远嫁回纥,现在有难,她就这样束手相看么?到底去不去?去不去?
她的踌躇犹疑全落在公孙二娘眼里,笑叹道:“妹妹,瞧你这模样,又按捺不住,想出去走一遭么?”
公孙二娘的话如一瓢冷水直灌肠肺,沈珍珠悚然一惊,心道:我在想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事缺我不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远赴回纥,又能真正做什么?我既已决心抛开那一切,怎能再回到那漩流之中,累人累已。
这一晚,沈珍珠噩梦连连。一时梦到默延啜浑身是血,跌入万丈悬崖,一时梦见李婼行走于回纥的冰天雪地里,伸出手,呼唤着“嫂嫂救命!”
噩梦醒来,全身大汗淋漓。
公孙二娘自那日后,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再来沈珍珠住所。这是沈珍珠与公孙二娘约定的,近段时间不能来往过于频繁,以免被寻访的来使查出行迹。
又三天过去,沈介福夫妇仍没有来。第四日正午时分,沈珍珠正如常临湖观望渔家少女的捣衣嬉戏,却见一名小厮模样的摇头晃脑往湖畔行去,专朝渔家女多的地方钻蹿,每到一处,必停留下来叽叽咕咕说些什么,说完,又朝前方人多处走去。
至当日傍晚,沈珍珠所居左右人家纷纷交头接耳,咋舌议论,如撒网般传开一件惊天大血案:吴兴城中沈府大宅昨晚有劫匪侵入,劫财不说,沈家大公子介福、夫人、阖府上下六十余人全部被灭口,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沈珍珠简单的吃过晚膳,依旧将所居茅屋收拾得一干二净。拿起梳妆台上铜镜,这自然比不得宫中铜镜光亮鉴人,镜中人,或许也不复当年的青春年少。
她轻轻带上茅屋的门,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夕阳,太湖软波柔风,三两艘小舟悠然荡漾……
行了近一个时辰的路,才进入吴兴城中。
沈氏本系吴兴名门,近百年多出志向高洁或擅长理家置财之士,阖族十分兴旺。沈家大宅位处城西南,占地数十亩,朱门高户,石狮镇守,威装气派。
今晚的沈府,却朱门紧闭,门前无家奴守候,门檐下两只大红灯笼死气沉沉的挂在那里,没有点燃。
这里很静,没有过往的人来喧嚣,没有一丝生气。
沈珍珠伫立在门前良久,终于走上台阶,轻轻推开大门。
门没有反拴,轻轻一推,便被启开。
青石板铺就的宅中小道,在阴冷月光的反射下,更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生冷。左右两侧规划齐整的房屋黑幽逼仄,仿佛两把冰寒的刀,步步朝她迫进。
沈珍珠深吁一口气,踏上青石板的小道,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这沉寂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哗!”
不远处火光一晃而燃,紧接着只听“呼呼”、“哗哗”点火之声,一时火光大动,由左右房屋中窜出无数名劲装束甲男子,或手执火把,或按剑肃立,转瞬间沈宅庭院中宛如白昼。
随着“匝匝”靴声,一前一后两名男子简衣青袍,由数名侍从簇拥着行至沈珍珠面前。
当前之人步履铿锵,行止间顿挫有力,姿容英展,正是内飞龙正使程元振。内飞龙使直接负责皇帝安全,今日正使竟然亲至吴兴,沈珍珠正在诧异,后面那名男子身形一闪,抢至沈珍珠面前,已半跪下来,低首拱手道:“罪臣陈周参见太子妃。”
陈周相貌与两年前相比没甚么变化,沈珍珠虽然心中对此事有所预计,但没有想到肃宗派来寻她的使者中会有陈周,听见自称“罪臣”,想是已复被朝廷启用。侧过身子,不受他的大礼,道:“大人弄错了,民女并非太子妃。”
陈周一笑,自行站起,解释道:“太子妃大概还不知道:太上皇听说太子殿下与娘娘和离之事后震怒非常,严训皇上和太子,和离之事就此作罢。虽未正式册立,您还是当仁不让的太子妃。太子虽已纳多名滕妾,如今最宠张良娣,但也只能立她为良娣而已。”沈珍珠一怔,心道难怪两年前在邺城,陈周和风生衣都异口同声仍称她为“娘娘”,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有时间纠正,原来竟然有这样的曲折在其中,自已远避吴兴,然而身份居然仍拘在宫中,多少有几分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