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想反驳他,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她一句流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德贝维尔看也不看她,继续说:
“好啦,说到究竟,你所提供的乐园,也许和其它任何乐园一样好。可是,苔丝,严肃说来,”德贝维尔站起身来,走到苔丝跟前,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斜靠在麦束上。“自从上次我见到你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你和他说的话。我通过思考得出结论:过去那些陈词滥调的确违背常理;我怎么会被可怜的克莱尔牧师的热心鼓动起来呢?我怎么会疯狂地去讲道,甚至还超过了他的热情呢?我真是弄不明白了!至于你上次说的话,你是依靠你丈夫的智慧的力量说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丈夫的名字呐——你说的那些东西,你们叫做没有教条的道德体系,但是我认为根本办不到。”
“唔,如果你没有——你们称作什么呀——教条,你至少也应该有博爱和纯洁的宗教啊。”
“啊,不!我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呀!如果没有人对我说,‘做这件事,你死后它对你就是一件好事;做那件事,你死后它对你就是一件坏事,’不那样我就热心不起来。算了吧,如果没有人为我的行为和感觉负责任的话,我也不会觉得我自己要负责任;如果我是你,亲爱的,我也不会觉得要负责任!”
她想同他争论,告诉他说,他在他糊涂的脑袋里把两件事,即神学和道德混到一起了,而在人类的初期,神学和道德是大不相同的。但是,由于安琪尔·克莱尔平时不爱多说话,她自己又缺少训练,加上她这个人感情胜于理智,所以就说不下去了。
“好吧,这没有关系,”他又接着说。“我又回来了,我的宝贝,我又和从前一样回来了。”
“跟从前不一样——跟从前绝不一样——这是不同的!”她恳求说。“再说我从来也没有对你产生过热情呀!啊,如果说你因为失去了信念才对我那样说话,那你为什么不保持你的信念呢?”
“因为是你把我的信念打碎了;所以,灾难就要降临到你美丽的头上!你的丈夫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的教训要自食其果呀!哈——哈——你让我离经叛道,我还是同样高兴坏了!苔丝,和以往任何时候相比,我更加离不开你了,我也同情你。尽管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的境遇很不好——那个应该爱护你的人,现在不心疼你了。”
她再也难得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了;她的嘴唇发干,都快给噎住了。在这个麦垛的下面,正在吃饭喝酒的工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她听在耳里就好像它们来自四分之一英里以外。
“你对我这样说话太残酷了!”她说。“你怎能——你怎能对我这样说话呢?如果你心里真的还有一点点我的话。”
“不错,不错,”他说。“我不是因为我的行为而到这儿来责备你的。苔丝,我到这儿来,是要告诉你,我不希望你在这儿像这样于活,我是特意为你而来。你说你有一个丈夫,那个丈夫不是我。好啦,你也许有一个丈夫;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也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其实他似乎只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但是,即使你有一个丈夫,我也认为我离你近,他离你远。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帮助你解决困难,但是他不会这样做,愿上帝保佑那张看不见的脸吧!我曾经读过严厉的先知何西阿说过的话,那些话我现在又想起来了。你知道那些话吗,苔丝?——‘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却寻不见,便说,我要归回前夫,因我那时的光景比如今还好!’——苔丝,我的车正在山下等着呐——我的爱人,不是他的爱人!——你知道我还没有说完的话。”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慢慢地出现了一片深深的红晕,不过她没有说话。
“你可是我这次堕落的原因啊!”他继续说,一边把他的手向她的腰伸过去;“你应该和我一起堕落,让你那个驴一样的丈夫永远滚开吧。”
她在吃饼时,把她手上的一只皮手套脱了下来,放在膝头上;她没有给他一点儿警告,就抡起手套向他的脸用力打去。那只手套像军用手套一样又厚又重,实实在在地打在他的嘴上。在富于想象的人看来,她的这个动作也许是她的那些身穿铠甲的祖先惯常动作的再现。阿历克凶狠狠地一下子从斜靠着的姿势跳了起来。在他的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出现了深红的血印,不一会儿,鲜血从他的嘴里开始流出来,滴到了麦草上。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镇定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掉从他的嘴唇上流出来的血。
她也跳了起来,但是又坐了下去。
“好,你惩罚我吧!”她用眼睛看着他说,那目光就像是一只被人捉住的麻雀,感到绝望又不能反抗,只好等着捉住它的人扭断它的脖子。“你抽我吧,你打死我吧;你用不着担心麦垛下面的那些人!我不会叫喊的。我过去是牺牲品,就永远是牺牲品——这就是规律!”
“啊,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苔丝,”他温和地说。“对这件事我完全能够原谅。不过最不公平的是你忘记了一件事,就是如果不是你剥夺了我同伴结婚的权力,我已经和你结婚了。难道我没有直截了当地请你做我的妻子吗——是不是?回答我。”
“是的。”
“现在你不能嫁给我了。可是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他想起他真心实意地向她求婚和她现在的忘恩负义,不禁怒火中烧,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他走过去,站在她的旁边,抓住她的肩膀,她在他的手里索索发抖。“记住,我的夫人,我曾经是你的主人!我还要做你的主人。你只要做男人的妻子,你就得做我的妻子!”
麦垛下面打麦子的人又开始行动了。
“我们不要再吵了,”他松开手说。“我现在走了,下午我再来这儿听你的回话。你还没有了解我呢!可是我了解你了。”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站在那儿,仿佛呆住了。德贝维尔又从麦束上走过去,下了梯子,这时候,麦垛下面的工人们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消化消化刚才喝下去的啤酒。接着,脱粒机又重新开动起来;随着脱粒机的圆筒转动起来的嗡嗡声,苔丝又在麦秆的沙沙声中站到了她的位置上,把麦束一个个解开,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第四十八章
下午,农场主格罗比告诉大家,那一垛麦子要在当晚打完,因为晚上的月亮好,他们可以在月光下干活,而且管机器的技工明天也和另外的农场约好了。因此,机器的砰砰声、圆筒的嗡嗡声和麦草的沙沙声,继续不断地响着,工人也比平常更少有停下来的时候了。
大约在三点钟,还不到吃茶点的时候,苔丝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一眼。她看见阿历克·德贝维尔已经转回来了,站在栅栏门旁的篱树下面,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他看见她抬起头来,向她送过来一个飞吻,有礼貌地向她挥着手。这就是说,他们的争吵已经过去了。苔丝把头低下去,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往那个方向看。
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慢慢过去了。麦垛越来越低,麦草堆越来越高,装满了麦子的袋子也被大车运走了。到了下午六点钟,麦垛的高度差不多只有从地面到人的肩头那样高了。由那个男工和苔丝喂进去的大量麦束,都被那个贪得无厌的机器吞食掉了,麦垛的大部分都经过这两个年轻人的手填进了机器,尽管如此,剩下来的还没有脱粒麦束似乎还是没有完的时候。早上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现在堆起了庞大的一堆麦秆,仿佛是那个嗡嗡叫的红色大肚汉从肚子里排出来的东西。在西边的天上,有一道愤怒的闪光——那是在狂暴的三月才有的夕阳——它从云天里喷洒而出,倾泻在筋疲力尽的打麦人满是汗水的脸上,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红铜的颜色,同时那些流光又像暗淡的火焰,照射在妇女们飘动的衣裙上。
打麦的人一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背痛了。喂料的男工人已经疲惫不堪,苔丝看见他红色的后颈上沾满了灰土和麦糠。苔丝仍然站在她的位置上,累得通红和满是汗水的脸上落了一层麦灰,白色的帽子也被麦灰染成了黄褐色。她是唯一一个还在机器旁边干活的女人,机器不停地转动,振动着她的身体,麦垛变矮了,从而把她同玛丽安和伊茨隔开了,因此她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互相替换一阵了。机器不停地颤抖着,她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也一起颤抖着,这使她麻木了,恍惚了,连胳膊的动作也好像感觉不到了。她几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伊茨·休特在下面告诉她,说她的头发散开了,她也没有听见。
他们中间最有力气的人,也慢慢地变得面如土色,眼睛发黑了。苔丝每次抬头看见的,都是那个越堆越高的麦秆垛,看见站在垛顶上的那个只穿衬衣的男工,突现在北方的灰色天空里。麦垛的前面有一架长长的红色卷扬机,好像雅各梦见的梯子①一样,麦粒被脱掉了的麦草像流水一样顺着卷扬机源源而上,就像是一条黄色河流,流到了山上,喷洒在麦秆垛的顶上。
①雅各梦见的梯子,见《圣经·创世纪》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
她知道阿历克·德贝维尔还没有走开,正在从某个地点观察她,尽管她说不上来他躲藏的那个地点。他也有他想留下来的借口,因为麦束最后只剩下不多几捆的时候,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