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把头埋下去。他不希望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泪。
你认识叶晓伟吗?
他诧异万分地抬起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以来他都不希望叶晓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把让他懂得热爱和真诚的琴。当谭树辰突然说出叶晓伟的名字时,潜意识告诉他,律师是叶晓伟换的。我的新律师是不是叶晓伟帮我请的。
是的。
他在北京?
是的。
那他……为什么不让律师告诉我呢?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叶晓伟和你的关系很好吗?
我们是悦齐介绍认识的。我去深圳演出的时候,就是五月二十三日那天才认识的。他借琴给我,琴很贵。
你知道叶晓伟在深圳是做什么的吗?
房地产之类的生意。
子敬,谭叔叔有句话要告诉你,希望你用心听。谭树辰表情非常严肃的说,叶晓伟现在是我们的嫌疑对象。他突然出现在北京,我们有一些证据证明他和这件凶杀案有关。但是现在叔叔不方便透露,所以叔叔暂时猜不出他来北京帮你的目的。按理说,你们认识时间很短,他没有必要专程从深圳过来帮你。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匪夷所思了。所以,叔叔想告诉你,在叶晓伟请来的律师面前尽量少说话,要说就说真话。
牢狱(1)
一件与己无关的案件如泰山压顶的出现,清白未洗,已是风雨满楼。混乱的局面让他不知所措,惶恐万分。律师交代要防备谭树辰。谭树辰又叮嘱要小心律师身后的叶晓伟。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黑暗深邃的远方充满人性蒸发出来的杀虐气温。
在潮湿的房间里,统一学习回来的犯人三五成群的聚结聊天。他紧贴着墙壁蹲下,不去迎接任何人的眼光,也不去观察任何人。一直以为人群对于他来说,好比阵雨之于荒原,可以解去年少的孤独。他开始怀疑自己对于人群的渴望。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一样是用蚊蝇细末的声场制造易于暴露的恐慌。在不想再去判断叶晓伟和谭树辰之间孰是孰非的同时,他也不想再浪费所剩无几的体力和精力去分析可以给他暂时安全的群落。
中午饭送来后,他没有吃的欲望。只是几只苍蝇叮过之后就有完全不认识的人不打任何招呼的拿走了。对于这种野性的生活他很快就释然了。他担忧的只是暴力,并非饥饿和粗俗。
下午集体学习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终于和他说话。也不询问他为何到此,只是说有困难可以找他。学习的时候,他坐在最后一排,目光始终不停控制的扫向和他说话那个人的背影。他不知道这个人和他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发生。有人与他说话,就已经像是在不经意间参与了这场属于这个群体的游戏。在未知的游戏中,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只想让自己的一双手完好的进来,完好无缺的出去。
学习结束前他竟然被通知接电话。电话里是母亲的声音。母亲焦虑不安的问询他在看守所的情况。他把三十多人一间的房间说成带卫生间的标准间,把难咽的食物形容如家乡菜一般可口。母亲知道他在撒谎,更是流泪不止。母亲告诉他,因为工作原因她暂时不能回国。父亲已经在回国的途中。他也告诉母亲,在这个时候他够坚强。他更希望的是父亲能像母亲一样,继续工作。他说,我不想和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下见面。
晚饭时,他把饭递给言称可以照顾他的大哥。大哥摆了摆手,把饭盆很用力地推回给他。在大哥一句“人是铁饭是钢,吃了三碗硬邦邦”的教育下,他用尽全力把碗里的食物送进身体。
整顿晚饭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吃完饭后有的人从裤兜里拿出用过无数次的牙签剔牙。之后再用衣角的一端擦拭干净放进带着馒头碎末的裤兜。有的人在申请来的纸上写后悔莫及的文字当作家书邮寄出高墙。有的人在一旁拿着残缺不全的报纸酝酿排泄物,时不时用脏话表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还有的人在被人按摩和按摩人以求饭后牢狱生活的片刻放松与宁静。照顾他的大哥显然势力强大。几个人轮番递来偷藏的香烟和预备了一下午的阿谀奉承。他在这一群人中几乎想象不到舞台上曾经给过他的一切。仅有的急切地的回忆,只是当初令他厌恶的舞台下的那片黑暗。而,那片黑暗竟在他的思维里开花,勾勒出有海豚游走的曲线。
他想起学校琴房楼里无人的夜晚。月色皎洁,十米长的走廊因为灯区不同照出纵横交错的光。门与白墙间的通道有他或走或坐的身影。在懂得体会源发自身体内情感的岁月,他最先懂得的和最大收取的都是孤独。在意识到生活应该是全面的当下,他将自己残缺的半封闭生活进行全面的跟踪。一路的攀爬,没有群体的生活,没有群体间练就的交际和群体间的交集。如果她不在大一那年出现,他猜想自己应该已经很会享受群体生活了。
如果没有她,他与班级里的同学是不是会走的更近些。哪怕只是因为躲避孤独产生的情感趋向。她的出现有一种巨大的引向,强力地带动他走。走出荒漠,走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中。那个全新的世界很快也变成了沙漠,他是带刺的仙人掌,她是几近干枯的水潭。最后一起带着焦黄的外壳与世诀别。
他曾经在半夜时分坐在那个光束交错的走廊里拉琴。窗外零星闪过的夜车像落荒而逃的听众,带着对他幼稚和脆弱的情感嘲笑,呼啸而去。他为此而满足。至少,他能感觉到黑暗区域的动态。每次想到舞台下那片区域里坐着的对他有不同需求的人群,他都会躁动不安。他曾经一度因为这种制造惶恐的黑色带来对演奏巨大的抵触。他是怕黑的人。怕孤独的人,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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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2)
天色暗的比牢狱外早。有的人已经准备就寝。有的人在昏黄的灯光下进行猥琐的行为。在他株守的范围内只有蟑螂爬过。大哥在临睡前过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班的小弟们谄媚的祝他睡个好觉。啪的一声断电之后,整个房间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顷刻间,鼾声四起。他怀疑他们每个人都必须在听得彼此浑厚的鼾声中才能不设防的入眠。随时都会被掐断脖子的臆造画面反复在脑海里上演。不断有人翻身,不断有人泯嘴,梦话连篇,或脏或乱。房间里,有他的一角是一处格格不入的画面。他很难想象自己曾经是一个站在各种舞台上,在万盏灯光烘托下演奏音乐的一个人。哀鸿遍野的房间里唯一带有生机的呼吸也是他失魂落魄下的气息。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给自己一个适当的安慰。尤其是当他确信这个房间进进出出的人当中没有一个像他如此蒙受了巨大的不白之冤。那些经过最初的三四天失眠之后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命运的批判的人正在梦境中寻找新生。而他,与他们不同。
因为柳竞一的死亡,他被带入了原本一生也不可能进入的牢狱。在间歇性的狂躁中,他会后悔当初自己没有拿一把刀子亲自捅死柳竞一。这样,至少他来这里走一遭也是情有可原。
在他怨恨无处发泄的时候,他会把一切的罪孽归结在她的身上。感叹命运。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学校,同样的班级,这就是命运会掀起一场海啸之前的细微征兆。
想起她的时候总能想起她给他带来的快乐。但每当这些快乐就要具象化的时候,又会产生一种极大的落差。从万丈悬崖坠落,掉入一个无比肮脏的泥潭。
他总是想,如果当初她自己去了结堕胎手术,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给她一个欺骗感情的罪名。他也总是想,他们分手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对她的态度实在是不好。每次她哭的时候,他都要狠下心告诉自己不要心软,并且每一次都拿堕胎的事例要求自己无动于衷。他是那么狭隘的轻易的就落入了情感报复这种卑微自私的疆域。他想不明白,这些报复心理是天性所致,还是来自缺少恋爱经验的残缺少年。
冷淡待她,会给他带来一种虚空的满足感。
他和她曾经到过彼此的心里,但没有好好住下来。在那个不大的空间里不断的战争,又千疮百孔逃离。仿佛一场小丑的演出,游戏别人,也被人游戏。他没有停止对她的思念,他也从来没有刻意寻找忘记她的法门。这些挣扎来源于最初逃离时的轻率。
两个人在一座不大的校园里留下的不是彼此最美好的声音,而是成涓成海的泪水。他们在琴房楼里拥抱,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哭,像是需要被保护的弱小动物。那一次,他抱住她的时候发现了她脖子上的一处唇印。他没有勇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