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英泽态度比平时冷漠很多,他自己找到位置坐下了。倪蕾与洛薇聊了几分钟,忽然弯着身子捂了一下嘴。洛薇连忙扶住她,问她是否觉得不舒服。
“你能陪我去一下洗手间吗?”倪蕾细细的手指跟鹦鹉爪子似的扣住她的手臂,“我觉得想吐……”
“啊,好的。”
不知为什么,扶着她进入洗手间的过程中,洛薇心中被不安的乌云笼罩。听见倪蕾在隔间里对马桶发出呕吐的声音,她担心地问了一声:“倪蕾,你还好吗?”却没有得到回答。不安像病毒般飞速扩散,直到倪蕾冲出来,与她擦身而过时轻轻说了一句话,彻底宣判了她的死刑。
那句话是:“怀孕好难过。“
倪蕾在盥洗池面前弯下腰,拼命漱口,还是很痛苦的样子。洛薇看见镜中的自己,脸色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她看见镜中人像被巨石从后背重重砸了一下似的,也弓着背,皱着眉轻拍倪蕾的背,却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面对另一个人悲伤表情的时候,感性的人情绪也会受到影响。例如一个女孩哭着讲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她的好朋友往往也会跟着哭泣。这一刻同样如此。洛薇本来可以忍住不哭,但看见镜中自己那么悲伤的表情,也不能自控地红了眼睛。她快速擦掉眼角的泪,挤出勉强的微笑:“这是好事啊。你们很快也会结婚了吧。”
“我还没告诉King。我……我没自信,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这个孩子。”倪蕾眼中有泪水,也不知道是否只因为呕吐。
洛薇指导,倪蕾真心喜欢贺英泽。她无法伤害这样的女人,因为她们是同一类人。她能理解爱上他的心酸。她与他也早该做出一个了断了。不如就挑这个时候吧。她扶起倪蕾,用纸巾擦掉倪蕾的眼泪和嘴角的水渍,微笑着说:“贺英泽是个很有雄心壮志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往往很喜欢孩子。你本来就是他的女友,他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他不会嫌弃我?”倪蕾眼中闪出一丝希望之光,脸庞年轻、美丽、充满期待,真是好看极了。
“当然不会,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妄自菲薄的话?如果你都配不上他,那没有人配得上了。你不用担心他的臭脾气啦,我认识他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表面有点大男子主义,嘴毒,跟野马似的放荡不羁,内心却非常有责任感,充满正能量。挑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吧,他会欣喜若狂的。”
倪蕾的泪光更加晶亮了,抱住洛薇哭了出来。洛薇拍拍她的背,紧抿着唇,一双兔子眼望着上方,竭力不让泪水落下。
如果不是这次对话,她大概不会这样清晰地发现,贺英泽还有这么多优点。而且,为他说越多好话,她就越喜欢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真舍不得放弃。她也明白,谁都喜欢两万欧元一套的巴黎女装,只要打扮稍微得体的女性,都有机会去专卖店小心地提起它看一看。但是,真正有能力把它买下来的人不多。如果自身经济实力不雄厚,勉强凑钱买下来,也会知道这并不是自己配得上的衣服。挑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任何女人遇到贺英泽这样的男人,都会舍不得离开。优秀的女性如此多,他如此精明,当然能看出来她并不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
安抚好了倪蕾,洛薇陪着她出去,刚好新婚夫妇的结婚仪式也正式开始。新郎在舞台中央等候新娘到来。洛薇在苏嘉年和小辣椒身边坐下来,悄悄说了一声:“真没想到,这家伙以前那么能闹腾,今天还有点帅气。”
小辣椒耸耸肩:“是啊,男人还是这种适合结婚的好。花花公子没什么意思。”
洛薇思索了一阵子,转头笑着说:“这可不像你说的话,怎么,最近被外表风流的男孩缠上了?”
“洛薇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恐怖的洞察力。”
“看来是真的了。说说看,是什么人呢?”
小辣椒是藏不住秘密的人,老老实实把陆西仁做的事全部告诉了洛薇。听到后面的踢蛋事件,洛薇笑得差点喷了茶:“原来黄玫瑰小姐就是你啊。”
“什么,你也知道这个恶心的外号?”
“对啊,这个名字都快变成陆西仁的口头禅了。我还以为是他自己臆想的艺术人物呢。”
小辣椒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用一杯酒堵住了后面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揉乱了自己的短发,烦躁地说:“哎呀,我不管啦,他就是个神经病,随便他吧。”
洛薇观察她的表情,笑盈盈地说:“真好,连小辣椒都要恋爱了。”
小辣椒张大口,露出白皙的牙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才不喜欢他!洛薇,你不准瞎猜,更不准对他乱说话,知不知道……”
掌声响起来,小辣椒继续说了什么,洛薇并没有听进去。因为这时,婚礼现场有大片玫瑰花瓣和泡沫从天而降,下起了一场童话王国里才有的魔幻大雨。隔着花瓣、泡沫、插着两个穿礼服小人的蛋糕、白色天鹅摆设与掌声,她看见了坐在水晶舞台对面的贺英泽。他眼眸幽深,再度投来了冰冷的视线,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后他转过头去,动作优雅地为两位新人鼓掌。从这一刻开始,她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眼前一切画面都成了电影中的慢镜头,连心痛的时间都被拉长了。她快速转过头来,垂头看着纷纷落在膝上的玫瑰花瓣,强撑着意志不让自己被打垮,听苏嘉年说话。
终于,新娘穿着初雪色的婚纱,冰霜天使般走到新郎面前。他们深情对望中,司仪说了很长一段煽情的台词,另在场无数人落泪。然后,新郎接过话筒,缓缓说:“人生能有几回发自内心感到幸福、难忘的时刻?我想,这就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瞬间。请相信我,我会永远深深爱着我的妻子,一生保护她,为她创建美好的家庭。”
在一片默默的哭泣中,新娘温柔地微笑,对着话筒说:“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相较于其他动物,人之所以会受到感情伤害,或许就是因为语言太过浪漫。因为有了承诺,把一切都讲述得太过美好,才会有失去时的痛彻心扉。从千年前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到现在的“会爱你一生”,这些言语多么可笑。谁能确保自己一生不变到白头?哪怕有婚姻束缚,也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但凡陷入爱情的人,都愿意相信这肤浅的告白。
洛薇是很会哄人开心的人,因此比一般人更不相信这些口头上的承诺。但是,她多么希望自己与那个人是台上的两个人。只有一刻也好,她想听听这句谎言,也想亲口说一次谎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大概是世上最悲伤的八个字。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感动了所有人,让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偷偷抹眼泪。
接着,最尴尬的环节来了。司仪用话筒宣布,所有未婚的女性都请站到台上来。按照以前的习惯,洛薇应该第一时间冲上去抢捧花。可是,身边的小辣椒都大大咧咧地上去了,她还是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她还像四岁时那样,那么想当新娘吗?她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贺英泽,发现他竟然也不经意地看了过来,只是目光还是和刚才一样冷漠。
他是否还有儿时的记忆,是否也刚好记起了她当年做的傻事,是否还记得她说过要他帮忙抢捧花?算了,她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记住他不爱她,不要再做傻事,就够了。现在,他身边的倪蕾却更像当年四岁的洛薇,放下手里的包包,一脸娇羞地快步走上台,和单身女性们、伴娘们站在一起。听见司仪反复追问是否还有单身女性,甚至舞台上的灯光都打到洛薇身上了,洛薇也只是深深地埋下头。
如果不是嫁给真心喜欢的人,什么时候结婚,是不是下一个新娘,都不是那么重要。
她不想当新娘了。也不再想结婚了。
等仪式结束,大家相互敬酒时,雨声已经和室内热闹的人声差不多大。一些女孩为没带伞发愁,单身男士们趁机展现绅士风度,拿出自己的伞说要送她们回家。洛薇一个人走到电梯口,却又看见远处站在意式吊灯下的贺英泽和倪蕾。倪蕾看上去情绪不稳定,眼中含泪,委屈地说着什么。贺英泽神情有些严肃,开口说了几句话,她就激动地捶打他的胸口,两个人拉拉扯扯一阵,就抱在了一起。
看样子,贺英泽应该是说了什么伤人的话。伤害爱他的人一直是他最擅长的事。但有怎样呢,他的孩子在倪蕾的肚子里。
电梯铃声响起,洛薇连和朋友打招呼的精力都没有,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去,再也不愿回头。仿佛正在落入无底的地狱,电梯以令人心慌的速度往下坠。它的一边是酒店纸醉金迷的奢侈世界,一边是被雨淋湿的深黑宫州。下着雨的沙滩上空无一人,雨水是鱼鳞汇聚的星河,落入深海那一片黑色的荒芜。因为酒店是超五星的,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多数都有车,他们都进入了地下停车库,门前并没有太多被大雨堵住的人。洛薇在手机上使用出租车App,但加了三十元的小费都没有师傅接单。她等了近二十分钟,正考虑要不要再加十元,屏幕上却出现了来电提示“小樱”。等它响了大约十秒,贺英泽果然准时地挂断了电话,并且没有再打过来。这十秒是多么漫长,让她的内心经历了一次大海啸到死寂的过程。她把未接电话里的名字编辑了一下,换成了“King”,然后继续叫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