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训跟着进去,只见假山环抱,亭台楼阁,水榭环绕,花木葱葱,尽数遮掩住所有房屋,只露出飞檐的一角,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仆从在前头引着两人。风月边走边悄悄觑了一眼身后的李静训,见这人丝毫不拘谨,那副模样倒是从容得很。走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隐隐约约传来女子歌舞的声音,仆从站定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走了。
李静训跟风月抬脚踏入内院,莆一进来,便见眼前热闹成群,有男有女,那些男的都是绫罗绸缎加身,一副斯文讲究的模样,个个手里搂着个女子,正喝得起劲,那些女子也不似往常窑子里见过的那些,颜色略俏丽些,衣服也更轻薄,一个中年男子用壶对着嘴饮下一口又与腿上的女子以口相哺,眼前衣裳翻飞,酒菜洒了一地。这淫靡之景,不堪入目,李静训早红到脖子,风月却仍是气定神闲,刚入了亭,便见座中好几个男子两眼放光,其中一个推开腿上的女子,冲到风月面前,一手环过他的腰,凑近了说:“风月,你不乖,让爷好等呢!”这边风月却是拍掉下颚那只手,道:“谁叫你等了,那我走了,”作势便要转身,这下另几个人也坐不住了,纷纷凑上来,“心肝儿,别气,一会儿王尚书替你打他……”李静训看不下去,见也没人留意自己,抽个空,溜了。
出亭过桥,远远的将那淫靡之音抛在脑后,李静训在羊肠小路上禹禹独行,心头想着方才的景象,不觉迷乱,罢了,那人……本就如此。他深吸一口气,风中似乎有淡淡的香味,好似不远处有一大片梅花,现下是春分,这个时节能栽种梅花实属罕见,他心中好奇,便循着这味道,寻见一大片梅树林,开的红灿灿的,凄美夺目,一下子拂去了心头的烦乱,不知不觉乘着树下睡着了。
梦里,他仿佛回到了圣贞四十二年,那年,他九岁。大燕国的八皇子是曹皇后的嫡出,当朝一品太傅的外孙,垂髻之时便出入国子监启蒙,不过这个身份除了把那些拗口生涩的文章一遍遍的抄下来,或是受罚的时候比别人多跪上一个时辰以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父皇的身边除了宠姬,任谁也挤不进去,不过那时年仅九岁的李静训并不知这个道理,他让李巍替他代抄,自己从国子监偷溜出来,一路东躲西藏,趁守门的太监宫女打瞌睡,溜进了上书房。
年幼的皇子从生下来就很少见到自己的父皇,他都快要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
偌大的房里空荡荡不见父皇的身影,却是一地的凌乱,奏折、字画,笔墨纸砚摔在地上,宫女、太监服侍在外,竟也无人收拾,只听见那旁边的角门处传来啜吸的声音,李静训还是个孩子,心道父皇吃什么好吃的这么大声,遂偷偷推了门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两具赤条条的身子绞在一起,下面那人分了大腿,中间一颗黑色的脑袋一上一下的蠕动,正该是那御座上的九五之尊,圣贞帝。李静训分辨不出眼前的究竟是个什么景象,只呆若木鸡的望着,那宠姬却发现了他,眼里略过一丝得意的神色,作势大喊了一声,他父皇抬起头来,抄起个杯盏砸过去。
李静训跪在正中,脑袋破了条口子,泊泊流血。圣贞帝坐在御座上,满脸怒气,隔了一会儿,那宠姬理了理衣衫走出来,扎进帝王的怀里,回头看着他,满眼都是不屑,当值的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一地,哆哆嗦嗦的,脸色煞白,像是去了半条命,唯有李静训,垂眸敛目,只低低的看着那被砸碎的瓷片,眼神平静无波。
忽听得外间一声通传打破了屋内涌动的杀意,高大威猛的男人阔步而入,一身戎装,红色披风拖曳在地,醒目至极,他一进来,圣贞帝就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了,李静训被身旁的太监扶起,转过身时,与那人不小心对视一眼,虎目鹰眸,眼神似冰又似火。
从此,他再也没找过父皇。
额上冷汗岑岑,也不知睡了多久,李静训给一阵吵嚷惊醒,不住的喘气,暗暗平复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出去。夜色渐起,天幕好似一张巨大的黑网,星阙全都消失了踪影,狂风从远处呼啸着卷来,霎时,园内的花草树木都歪七扭八的。
不远处却有人围在一处,只听那风中裹挟着哭泣,“爹爹……娘亲……可不可以不要卖我,我以后会乖乖的,再也不跟哥哥抢吃的了……”旁边的男人,一身短打,裤脚上破破烂烂,草鞋穿得黢黑,拽着他的胳膊狠狠的说:“不卖了你,一家子吃什么,送你出去享福,你别不知好歹,”后面蓬头的妇女,不停的抹泪,方才引路的仆从负手而立,一袭长衫,脸微微侧过,弹了弹被少年碰到的衣角,慢吞吞的说:“想好了吗?我可没这么多时间陪你们耗着,”男人赶紧应承,“卖卖,不卖了他一家子吃什么,按您刚才说的价,二两银子,这孩子归大老爷您家了。”
李静训心里一阵紧缩,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外公曾把一本本奏折庄重的置于在他面前,他挨个翻开。
圣贞十八年。
怀民县,大饥,人相食;
椒县,大饥,人相食;
阳谷县,夏大旱,至二年春,斗米银一两,人相食;
圣贞二十年。
沛县,蝗蝻遍野,秋冬大饥,人相食,冻饿死者枕藉道路;
子长县,不雨,自四月至秋八月,飞蝶蔽天。大饥,父子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