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相遇之后的两个月中,我们不时跟随了他们,参与着他们,与他们共同着忧喜,分享了到达目的地时的激动。差不多一年过去,在我想要如实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和音容时,仍觉到心灵的颤栗和隐痛。
不仅对于他们,对于我在整个年度拍摄过程所接触到的所有的虔信者,那些舍弃一切赌了今生的僧人尼姑们,我内心深处最执拗的发问是,假如没有来世呢?
假如没有来世,今生可不就亏了?
我陷入似是而非的相对主义泥淖中已久,丧失了对于正误的判别能力。何况正误也是相对的。我所力求的客观、公允、理解等等往往不能持续到底,认同则更谈不上。以往的赞美过多,这使我于心不安。如今遗憾多于赞美,心里难过默默无言的时候多。就对罗布桑布他们的看法而言,一方面我可以为他们的纯粹精神和虔诚的苦行所大感大动,另一方面,又对他们此举不以为然,从根本上予以否定。很久以来我就这样承受着矛和盾的折磨。这只是一个例子。
而罗布桑布是否就意志坚定,心安理得了呢?他面对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长辈们香烟镣绕的传统世界,那里夕阳古道一直通向被称作来世的地平线之外;另一个通向新世纪的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界,那里充盈着比以往、比来世更多的魅惑。只要走出家乡,用你家乡的水土所砌筑的神殿还能岿然不动吗?
我只在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这对老夫妇那里看到了那种超稳定心态。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无限和永恒之中的人才拥有的宁静与欢悦,出于完全的依赖而拥有的安全感和归宿感。正如他们只用灵魂歌唱一样,他们甚至是以一种喜不自禁的心情来面对他们眼下艰辛粗糙的生活。我甚至相信,矛盾在他们那里消失了,世界经过他们观念的重组和谐单纯了。今生单纯了。一切为一。
我看到的是一个结局吗?
所以我与孙亮合计,在最近的几年里,一定要创造条件去罗布桑布的家乡,那个偏僻的山沟一趟,当然是带着摄像机去。看看罗布桑布,他的年轻的伙伴们的信仰和生活。无论他们改变了还是更加坚定了,都有意味。
最好是不要让感慨妨碍了叙述。让我们仍然返回主题,跟随着他们行进在朝圣之路上。
无论一生中有过多少祈愿,此行都将一次性地给以了结。就为了一个好于今生的来世,沧桑一世的老夫妻把家中十多头牦牛、五十多只山绵羊寄养在亲戚家,请一尼姑照看家室,就这样风霜雨雪地前往心目中的圣地。桑秋多吉每天都在为宇宙众生灵祈祷,每天都在祝福国家元首和宗教领袖们万寿无疆。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磕头的每一程序,额头硬茧每天都被蹭出新鲜的血。在他每天的强调提醒下,年轻的僧尼们严格遵守规范,在无人监督的场合,磕头也从不取巧。
这种磕法名叫三步一身,意指走三步磕一个等身长头。以往我和一些作家都曾介绍过具体磕法,怎样合掌于胸前,怎样举至鼻尖、额头,前扑,五体投地,等等,但却没有人认真地介绍过磕头朝圣的规矩。这一次我才了解到并亲眼看见了磕头的讲究。每天自上路起,只准念经,不能讲话,遇到非讲不可的时候,要先念经以求宽恕。途中遇河,要目测河距,涉水而过后补磕。下山时因有惯性,也不能占便宜,下了山要补磕相应距离。在雪深过膝的色杂波拉雪山,实在无法磕头,就拿绳子丈量过,到拉萨后,每人补磕了四千八百个头。严守规矩使他们一路受到称赞。这使他们引以为自豪。当他们在协拉山一带遇到另一群朝圣的人,见他们每磕一头抬腿走上十多步时,就觉得那些人心不诚。这件事他们说了几次,每说起就老大不高兴,因为这有关磕头朝圣总体行为的名誉问题。
每天的磕头有一定程序。早饭后步行到昨晚做了记号的地方,站一横排,合掌齐诵祈祷经。傍晚结束时,要向东南西北四方磕头,意即拜见此地诸神灵,今晚我将暂栖于此,请求保护;向来的方向磕三个头,答谢一路诸神灵与万物,为我所提供的生活必需水与火;向前方再磕三个头,告示我明天将要打扰的地方神;最后向前方唯唯鞠躬三次,不尽的感激与祝福尽在其中。但结束时的向四方磕头的仪式,我们只见到桑秋多吉一个人始终坚持着。
等我们熟悉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越来越多地了解了这群年轻人中有趣的事。例如,小个子僧人多丹是个食肉类,不吃肉就迈不动步。有一回遇到意外之喜:猎人射杀了公鹿,取了鹿茸就走了。多丹背回了冻硬的死鹿回营地美餐了几顿。但有一回,他差一点儿成了狗熊的美餐。在一条山沟里,他突然撞上了一头狗熊,掉头便跑,狗熊紧追不舍。多丹急中生智,藏身于石缝,笨蛋狗熊居然没能发现他。我们还知道了胖尼姑不雅的外号叫“猪八戒”;还知道昌都人西热邦久得了奇怪的眼病,凡是他看准了的放脚的水中石头,一脚下去必定踩进水里。还有从小在家乡长大的外甥,到拉萨不认妈妈了,总是随了舅舅罗布桑布喊妈妈为“姐姐”。
当然,我们不知道的故事还更多。
尤其是,我曾一次再次地想过,这十多位二十几岁的僧尼,日复一日地朝夕相处,能不产生一些感情方面的纠葛?如果有过,是对戒行的破坏;没有,则是人性某些方面的缺失。
我们的拍摄计划安排得很满,又增添了朝圣部落这个计划外内容,格外的疲于奔命,愈加频繁地穿行于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两岸。而无论我们留了多么宽松的余地按每天前进一两公里计算,他们也总是拖了又拖。江羊文色去山里走亲戚去了,还邀上嘎玛西珠同去,大家只好等他俩,一等四五天;仁钦罗布病重了,一群人送往拉萨急救,大家又都等着。总之每回去营地,都不免抱怨唠叨,你们的速度可真慢呵,你们的纪律真松弛呵,不,你们简直就没什么纪律;你看我们已在山南又拍过些什么,在拉萨又做了些什么。冬天来临了,你们的朝圣和我们的拍摄都该结束了,咳,你们怎么不着急呢?
罗布桑布真的不着急,他们没有一个人着急,我的藏族朋友们都不会着急。我的亲爱的嘉措和德珍两夫妇永远都是好脾气。这是一个不着急的民族。有人提醒过说,你看见过哪个藏族人因为着急打过孩子呢?
要是你相信一大劫是十三亿年,一个灵魂无穷尽地转世需历经无穷尽的这样的大劫,如果你拥有无穷尽的时间,你着急着干吗去呢?
当我着起急来的时候,罗布桑布就笑着解释说,人多事多病多。
现在我想起来还不免好笑。我们就仿佛一个著名的故事中的人物一样。
桑秋多吉说,早晨起来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故事中的那位自我实现者得到海滩上晒太阳的外国渔夫的同样答复:昨天多捞了一条鱼,够今天吃的就行了。自我实现者对这种懒散惰性很不赞同,就说我拥有这些时间的话,就绝不荒废它,就如何地多打鱼,敛财聚富,如何建立合资企业,跨国集团,进行远洋贸易,发行股票,如何在几十年里成为世界首富之一。
然后呢?
然后,自我实现者就说,当我功成名就后,我就皈依佛门,或者到海滩上来晒太阳。
桑秋多吉和外国渔夫睿智地微笑了。
一年一月零三天,算一算,整整三百九十九个昼夜,把沿途每天所做所为简要成一句话记在长条的藏历上。罗布桑布心平气和地翻阅,慢条斯理地讲解。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件,不过就记了今天到了何处,见过何人,遇到何事,某人病了,某牛死了或卖了之类琐屑事务。我们就这样领略到他们所经历过的云和月,风和霜,雨雪和阳光,一条长长的、穿越了岁月和荒野的足迹——是身迹,和心迹。
一九九一年藏历十月初四、公历十一月十日,出发。
两天后到达囊谦古国遗址,文成公主玛尼石处。
十二月四日,嘎玛洛萨病危,尼姑们都哭了。为他念经并打针。嘎玛洛萨右肋下剧痛。当时所有磕头人都两肋剧痛。估计不是肌肉严重拉伤,就是内脏错位。
一九九二年元月一日,翻越青海与西藏交界的色杂波拉雪山。雪深无法磕头,只得膛雪而过。翻过山,已是深夜。找到当地百姓,请求牛粪和住宿。人家说,过往香客有好人也有坏人,坏人又偷又抢,我不知你们是好是坏!说着骂着,还是给了些牛粪。用牛粪火慢慢烘烤双手,才把冻住的手板套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