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场秋雨的提前到来,乱哄哄的拍摄现场不得不临时改辙,庭院外景改作内室花厅,黄昏舞剑变为拥炉清谈。是清谈便要加词,导演让道具寻找火炉的同时一把拉住我,塞过一叠稿纸,让我临场发挥,务必写出些清谈的内容来。救场如救火,否则剧组这一天的劳务就打水漂了。我虽是该戏编剧却终不能算剧组的人,按说本子一交也就完了差事,便推托说已买好明晨回西安的火车票,今晚无论如何得要向在京城居住的老哥哥舜棋告别,没时间写戏。导演说,回陕西的事可早可晚,你的孩子也大了,并不是要等着回去喂奶,眼下齐心协力地帮我把这场戏挑过去才够哥们义气。不容我反驳,转身立马让剧务把车票退了,说什么时候走买当日的机票即可,误不了一两天工夫。
雨在院中的方砖地上打出了水花,不紧不慢优哉游哉的架势表明它三五天内绝不会停下来。瑟瑟秋风,将衣衫单薄的演员们冻得嘴唇发紫。有谁在廊下生起一堆火,大伙都围上去,争抢着将手伸向那怯怯的黄焰。任务是明摆着的,不接也得接,我只好在正厅的八仙桌前铺开导演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稿纸,拧开自来水笔,开始了这项额外的苦差。
清末保守派人物间的清谈,谈些什么呢?I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导演示意廊下烤火的人肃静,外面立时悄无声息,只有刷刷的雨声,单调得让人心里起腻。
当由君子言义不言利为切人口,由司马迁的“货殖列传”引申开去,扯出洋务运动及后来的新政立宪之争,抑或是谈那位又会打仗又会办工厂又能考古的奇人吴大澂……水声淋淋,内心却不免诅咒这场恼人的雨。
正待下笔,有人咚咚地从垂花门跑进,直奔正厅,寻到八仙桌前的我,扑通一声跪下,便将头在砖地上磕了起来。我有些懵,正思量这是剧中哪个情节,却见来人满面泪痕地起身,干脆利落地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小姨”,就泣不成声了。望着已不年轻的来人,我问他是谁?来人只说,我母亲殁了,今日上午殁的。我问他母亲是谁,他说是金舜镅。我浑身一阵颤栗,这么说来报丧的是失却音信多年的金家二格格的儿子沈继祖了,是我的亲外甥。
我的父亲,生于光绪十七年,若活着当是一百零六岁的老人了。宣统退位前他承袭有朝廷賜予的奉恩将军之爵,岁享禄银五千两外加相应俸米。说是将军,却不领兵打仗,不过是皇家宗室的一个等级,是依着祖父承恩公世袭罔替、代降一等而来。父亲于他的将军爵位并不看得很重,生前常常戏谴地对子女们说,我这个将军呀,只会耍杈(天桥的狗熊之意〕,跟《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好有一比,若让我上阵,我就带了你们这帮徒子徒孙们出去打,摇旗呐喊傻吆喝,一拥而上给我壮声势,厮咬抠抓,打它个到处开花……父亲说的徒子徒孙,是指我们兄妹十四人,十四人按舜字辈排列,名字都带金旁,舜錤、舜镅、舜铭什么的。十四人出于三个母亲,我是垫窝最小的一个,尚在幼年,老爹爹便撒手西去了。父亲西去时已不是将军,而是一个酷爱考古、收藏古玩的鉴赏家。舜镅在姐妹中排行老二,与三哥舜錤同属第二个母亲所生,人称金二格格的是也。二格格是姐妹中生得最美的一个,深得父亲宠爱,父亲说她是王母娘娘身后撑伞的玉女下凡,美得人间难有。这样美的人儿偏让他金四爷捡着了,若皇上还在,二格格当是进宫当娘娘的料。我也曾问过父亲,我是什么下凡,父亲拈着胡子想了半天说,你是秋后的拉秧西瓜,长得又丑又歪,最多不过是朝阳门外东岳庙神案前偷油的耗子……我是属耗子的,于是便认定父亲的推测没有错,我的本质是一只又丑又小的耗子,贼眉鼠眼地在神案的灯碗、供果间溜达,伺机还要偷窃点什么,极不正大光明,与王母娘娘身后“满月面珠开妙相”的玉女自不可同日而语。二格格舜镅固然美貌,我却从未在金家的大院里见过。美貌的二格格生在金家,长在金家,却又神秘地从金家消失了,再不出现,这不能不让人遗憾。出于对美的向往,我问过我的母亲,二格格去了哪里。关于二格格的去向,母亲闭口不谈。那时父亲还在,从父亲那张颜色变得颇为难看的脸上,我窥出,此事还是不问为好,那样会惹得老人家不高兴,但舜镅的失踪在我心中终归是个谜。
我六岁那年,有一天外面锣鼓声不断,那咚咚呛的响声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有着太大的诱惑力,我跑出去看,却被三哥舜錤拉了回来。舜祺大我三十多岁,终日青着脸,老气横秋的模样。当时父亲已去世,大哥二哥也早已离家,金家掌门的惟有这个老三。舜錤平时和父亲接触最多,父亲对他也比较偏爱,有时候父亲得了什么好古玩,总是叫他来一块儿鉴赏,甚至还“赏”给他。所以在舜錤身上,父亲的影子最多,受的熏染也最重。父亲死后,他在母亲面前努力做个孝子,一举一动都合乎着他世家出身的母亲所定的规矩。二娘爱生气,二娘一生气他就跪着回话,他对我的母亲也极周到尽礼,从来不敢有丝毫怠慢。但在同辈面前,他则时不时露出一种和父亲一样的专制作风来。只要他一在家,我就全变了,仿佛是天上的神降临到我们家,我再不敢院前院后疯跑,再不敢学着卖萝卜的老宋直着嗓子喊“萝卜赛过梨”,再不敢把二娘的尖脚绣花鞋套在巴儿狗阿莉的脚上,当然更不敢把老虎油(今称清凉油〉抹在睡着的厨子老王的眼皮上。老三一在家,我就变得出奇的安静、文雅,连说话也细声细气地捏着嗓子,为的是给舜錤留下好印象,博几句夸奖。为什么要这样,我至今不明白。其实舜錤夸不夸奖我与我实在无太大关系,慑于他在家中父亲一样的权威,我的心里对他充满了畏惧,但畏惧中又隐藏着说不出的亲切和依恋。现在想来,这种感觉大约就是宋儒们提倡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境界了。母亲常说我是投错了胎,本来该是街上的野小子,硬是走错了门,成了大宅门的小格格,禀性却没变,蹬梯爬高带上房,大逾闺阁常规,大约是金家祖坟跑了风水,冲了后辈女脉,来了我这么个现世报。母亲还说,也亏了有舜祺镇着,他在家,耗子丫丫就变得温顺、和气、聪明、懂事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呢。但是舜錤对我在家中因无聊而搞出的恶作剧从不说半句埋怨的话,他也从不训斥我,跟我讲话时,他的声音是沉稳的,缓慢的,没有威严,只有庄重,这怕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耗子丫'「是金家门里上上下下对我的称呼,没人叫我舜铭,也没人叫我七格格,连做饭的老王,管家刘妈也管我叫耗子丫丫,母亲和二娘听了也并不责怪。我认为,自己之所以遭受这样的侮辱,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就是因为小,因为我是金家大门里惟一跑进跑出的小人儿。有一天,我在瘫痪的二娘床前问为什么要把这样难听的名字安在我的头上而不安在老王和刘妈他们的头上,其时舜祺正在他母亲床前服侍吃药,他说,你不叫耗子丫丫谁叫耗子丫丫,金家就你这一只小耗子了。他这一说床上的二娘就抹眼泪,说金家的女孩儿可不就剩了眼前这只耗子,她怕连外孙子叫姥姥那一天也等不到了,金家七个格格,她竟听不到一声姥姥的喊叫,怕也是命了。又见我仍呆立床前为“耗子丫丫”而迷惘,便对我说,乳燕雏鸦,长成何日,将来为鸡为凤尚未可期,所幸还聪颖灵动,名之耗子丫丫,乃取你易长,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你虽非我出,也如亲生一样的。二娘出身于安徽桐城世家,汉人,她是我们金家门里惟一缠足的女性,也是学问最大,教子最严的一位母亲。二娘的话我虽不能全懂但也明白耗子丫丫的名分在我身上已如铁打的江山一样不能更改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费口舌,便怏怏地出了西跨院,看见我的母亲正在东廊下摆弄刚买来的小油鸡,便走过去。母亲见我凑近,赶紧张开胳膊护着她那些叽叽叫的小黄团,好像此刻我由耗子变成了猫,随时会对'那些鸡出击似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稀罕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娇小软弱,围着小米团团转,远没有巴儿狗阿莉随人心思。我对鸡的不屑一顾使母亲放了心,她腾出胳膊把我抱在她的膝上问这半天不见我又上哪儿淘气去了,我说去了二娘那里,二娘为没人管她叫姥姥而发愁。母亲说我不该惹二娘伤心,我说我又没招她,我生的孩子管她叫不叫姥姥我哪儿知道。母亲就不言语了,半天说,二娘病着,家里的生计曰艰一日,靠舜棋那点薪水哪儿能撑得住一大家子的开销,你再不要过去添乱了……我说,咱们不是可以卖鼻烟壶吗,前几天我还看见二娘给了您好几个让您去卖呢。母亲说你丫头片子懂什么,下月连厨子老王也要辞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养不起。我说那您怎么养得起这些鸡?母亲把我一推说,玩去吧!说话不招人待见。刘妈正好在旁边洗衣裳,听了说,七八岁讨狗嫌,连阿莉见了她都发怵,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吓得哧溜一下钻了沟眼,敢情狗也怕耗子呢。我不愿听她们的编派,就到门口去看打鼓,结果被舜錤给抓回来了。刘妈看见我被拽着胳膊往后院拖的狼狈样子,对舜祺说,小孩子都是爱热闹的,你这样拗她是何苦呢。舜镇说,一帮做买卖的在外头瞎折腾,让人看着假模假式的不正经。刘妈说,街口铺子新开张,总得有个响动才是。舜镇说,但凡挨着“商”字儿的,决没什么好人。刘妈说,咱们金家倒是不经商,也不跟商人打交道,怎么样呢,轮到太太卖嫁妆、卖四爷的收藏过日子。外头人以为咱们的日子过得有多奢华,其实顿顿是白菜汤窝窝头,蒸俩带枣的给丫丫,还落三娘的埋怨,让小孩子跟着大人苦熬。舜祺听到刘妈说这些,就松了我。刘妈帮我整理着衣裳对他说,静蕴死了有十二年了,你也该为自己的事张罗张罗了,哪儿能老这么慎着。刘妈说的静蕴,是我去世的三嫂,洙贝勒的女儿,过门没两年,在金家没留下什么痕迹就死了。听说为三嫂的死,她娘家的人还来闹过,说是二娘太严厉,硬把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给折磨死了,又说连自己亲生女儿都容不得的人,自然容不得媳妇,桐城的汉人到底跟旗人不同,重男轻女,不像满人家,宠女孩儿……见舜錤不说话,刘妈又说,斜对门九号罗太太前天过来,说起她的内侄女,女师毕业,跟你倒是挺相当。舜錤说,您甭说了,他们罗家是在隆福寺开绸缎庄的,商人都是重利忘义的,我母亲最看不上经商的,您千万别在我母亲跟前提这件事。刘妈说,像你娘这样桐城世家出身的姑娘全中国也没几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什么门第,眼瞅着你也是奔四十的人了,还没个后代……刘妈说着有点儿动情,就掏出绢子来擦眼睛。我想,这样的话也只有刘妈敢说,因为刘妈是二娘由安徽带来的,是在金家能当半个家的人物,甭说舜錤,连我母亲也不敢顶撞她。也就是那天,刘妈提出让舜镇去看看二格格,说怎么着也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也不知二格格怎么样了。舜祺说他不去,他去了他母亲得气死。舜镅当初死心塌地地要嫁沈瑞方,任谁劝也不听,决绝的做法已经伤透了父母亲的心。由于舜镅的出走他母亲才一病不起,瘫痪在床,他不能再为病中的母亲心里添堵,在他们的心里,舜镅已经死了,永远不存在了。刘妈听了说,这事闹的,成了这样……你母亲的病倒是次要的,最难受的是你阿玛,最钟爱的一个女儿为了婚姻的事跟他决裂了,他受不了,那心是冷了,打那以后对你们也松了劲,临死还发了话,不让二格格回来吊唁。女儿倔,父亲更倔,这就是金家人的脾气,谁也改不了。
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对二格格不能在金家出现多少有了些了解,但以一个六岁孩子的心思仍想不透其中的原委,由此便对二格格更为向往,因为她的倔犟与我很有些相似的东西彼此相连着。
二娘的病越发沉重,家中卖东西的频率在加快,或是刘妈,或是我母亲,三五天便要夹着小包袱出去一趟。厨子老王巳被打发回家,母亲幵始下厨操持起一家的伙食。母亲蒸的窝头死硬,发糕也酸叽叽的让人提不起胃口。母亲偶尔给二娘做碗热汤面,还偷偷摸摸不让我看见,防贼一样地防着我。那面只小耗子……得加点儿料……母亲说,一只耗子,加什么料,小孩子家捎带着养活就行了。二娘说,吃不下了……我的寿数怕巳经到了,这辈子命中该吃的饭已经够数了……母亲和刘妈听了就哭。二娘从此常常昏睡不醒,神志也渐渐模糊,有时我趴在她的床前跟她说话,她也浑然不觉。
一个雨水绵绵的早晨,我在后园的亭子里摆弄我的小布人儿。那小布人儿是母亲为我缝制的,肚子里、胳膊和腿里都塞着旧棉花,直挺挺地不能打弯。小布人儿的脸是舜錤给我画的,他说是照着他媳妇静蕴的脸画的,所以我的小布人有一张死人的脸。眼睛很大很圆,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两个小墨点,嘴是铅笔头沾了红印泥点上去的,怪诞得有点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儿爷。我把小布人儿看作我的孩子,用手绢把它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哄着,给它唱“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歌。唱归唱,只要我一看见那张脸心里就别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还是舜錤的媳妇。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极没有名堂,我进亭子时太阳还在房脊探头探脑地瞅我,转眼就成了雨,雨水顺着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条线,整个园子里都弥漫着烟雾一样的雨气。我怀里的“孩子”忽然变作了舜錤的媳妇,她挤眉弄眼地看着我,这使我害怕,因此一下把它扔到了雨地里,让冷雨去浇它。我极希望母亲来接我,把我从这雨水围困的亭子里,从舜镇媳妇的搅扰下救出去。但母亲没有来,周围只是单调而枯燥的雨声,我陡觉寂寞无比,亦觉心空如洗,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犹如老僧人定了。这一定,就定了许久。后来我看见刘妈打着雨伞,来到后园,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来找我的,因为已经入定,便懶得搭理她,单等着她找到我。孰料刘妈并没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儿站了一会儿,便径直向园东的小角门走去……
小角门通向邻家的后花园,邻家过去是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的产业,沈致善在袁家极得信任,所管的是账房、房产,包括置办姨太太和丫头诸多事务。我们家是二号,他们家是一号,彼此紧紧相连,论宅门他们家的大门是黑的,没有高台阶,门与院墙相齐,有种克勤克俭的谦恭。我们家的门是红的,有高台阶,有上马石,大门闪进半间屋子,给人一种退后半步,引而不发的威严。刘妈说,大街门往里闪得越深,级别越高,那些小家小户的谁敢把大门往里盖,就是隔壁沈家,有钱怎么着,有钱也不行。我对街门的深浅没兴趣,所感兴趣的是后头的园子,论街门沈家没我们家气派,但论崮子我们家却比人家差远了。沈家的园子里不惟有假山,还有木头的小楼,有鱼池,池上有石头桥,最可贵的是东墙槐树上还拴着一架秋千,随风荡呀荡的,极吸引人。两家后园留此门相通,缘起于我的大爷。那位大爷用祖父的话说是个不肖之子,他为袁世凯干事,跟隔壁的沈致善拜过把兄弟,为此清廷对我的祖父很有看法。皇太后隆裕曾把我的祖父叫进宫去,当面训斥,让我的祖父极下不来台,回来后自愧教子无方,再不见人,说丢不起这面子。祖父去世前,就传授爵位之事,上书宗人府,言传贤不传长,请朝廷将将军封号赐给四子,即我的父亲。大爷对祖父的做法毫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与沈致善接触频频,后园特意留着这个小角门为的是时常走动,往来方便。袁世凯称帝时他竟然还“荣获”了洪宪帝的文虎勋章,这一来不但气死了祖父,连祖母也气死了。刘妈常说,这个小门是个祸害,没有它二格格也不会出走应该堵了才是。话是这么说,却迟迟未见行动,只是门上加了一把锁,长年不开,锁都锈死了。这样一来,竟使我打生下来就没机会到东边园子里去游玩。
现在刘妈竟然冒着雨将小门打开,神出鬼没地到那边去了,不知搞的什么名堂。我满怀期待地等在亭子里,浮想联翩,我想,接下来该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刘妈引进一个年轻美貌的落难公子,下面该是小姐花园赠金……只是这小姐,小姐该是我呀……我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脸也憋得通红,想那公子来到亭中我当如何答对,没钱相赠,让刘妈去偷两个鼻烟壶倒是上好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