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
作者:南适
内容简介:
第一章 沧桑
我骑在墙头,看着涨满潮的海静静的躺在那里,最边缘的水时时的冲刷着海岸,轻轻的,轻轻的,带细小的声音。沙滩上,渔娘赤着脚在收着渔网,窈窕的身影被太阳塑上一层金色的侧影,渔歌悠扬,追着天空的云彩,淡淡的优美和淡淡的安详就弥漫开来。袅袅娜娜的炊烟升起,给这小小的渔村布上轻轻的烟雾,不断有娘悠长的唤子回家吃饭和小孩子跑步的声音。傍晚的微风吹来,扰了我鬓角的头发,有一缕调皮的飞起,又被头发根儿抓了回来。我正满面微笑的看着,忽听俺娘在下面慈爱的叫:“司杏,下来吃饭了,天天不是玩水就是上墙,长大了,看谁敢要你。”我冲她做了个鬼脸,攀着树,跳下地,钻进屋子,打算随便扒拉两口饭,晚上看月出——海上的月出真好看,黑漆漆的海面上,一点清冷,孤独的照出窄窄的一道光。一年才十二个十五哩,还不算阴天下雨看不见的。
这便是我的今世,那时不过八岁,还是一个穿着童子服、头上梳小辫的孩子。司杏这名字是俺老爹起的,据说是因为我出生时杏花刚好开了第一枝,俺老爹说,索性托个杏福,于是就有“司杏”这名字。
生命中总有东西来了又去,或去了又来,曾经想,贯穿始终的,大约就是活着的这一段时光了。可是,在我活第二世时,我才明白,贯穿始终的,是我,是我们自己。我们都是这世上的普通人,或者一世,或者几世,或者前生,或者今世,可能有人知道为什么会离开,却无人能解释为什么会来,来了,便是来了,莫要问。来往之间,我们都只是过客。
这一世,是宋朝,一个基本和我的以前是全然陌生的朝代。
当我过客在前世时,我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乖张离奇。我是个书迷,因此早熟,也因此晚熟,小学的功课太轻松,养成了懒惰的毛病,到了中学仍“恶习不改”,在一切以升学率为指挥棒的那个年代,我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各种方式的“修理式”教育,有些作法对我造成了终身的伤害。最后的结果是,为了不“妨碍”直接与老师们奖金相挂钩的升学率的评估,我这个分母接受了老师的“劝导”,提前退学,早早回了家。
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我整整在家休养了大半年才又重新决定活下去,但我的心,就像是外面长着一层薄皮里面却在腐烂着的伤一样,再也没好过。
经历让我不得不坚强,读书上进的路使我无暇顾及其他。我尤其不愿意相亲,因为实在不喜欢被问到过去,而且,我那并不光鲜的过去也的确吓走了不少人。慢慢的,有时,见第一面,我就干脆的直说,我是高中退学,后来又自考的。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因为,那么难的时候自己都走过来了,如今,我也确实准备一个人了。一个人吧,爱情,太遥远了,太奢侈了,会有人爱上我么?我会爱上别人么?受了伤害,我还会去相信别人吗?很难吧,很难吧……。
为了向阳而生,我努力的改变着我自己。我边工作边自学,到考上部属大学的法学硕士前,我已经是一家集团公司董事长的行政助理。但现代社会,一切讲求速度,我们全部的人生只是被压在一页或几页的表格中。你曾经的经历,决定了你后面的道路。而我,由于少年的经历,一直都受到过公正待遇。四处都有人问你,本科是哪里的?如果不关工作,都会说,那你很不容易。可真要去应聘,会有人冷冰冰或笑眯眯的说,我们希望要本科也是名牌大学出身的。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可笑又可叹,你能说什么?歧视你似乎是他们的权利,那我,我做错了什么?周处本是乡里的祸害,名士陆机尚且能劝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么现代的社会,自诩是高度文明,我却被排斥了,而且,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伤害过谁么?
谁也不知道,我经常盼望着孟婆汤,据说那能让人忘记前尘一切的孟婆汤,如果真有了,是不是,我可以不受压抑的活了过来?
世界的事却正是这样的可叹又可笑,喝孟婆汤的机会是在我完全没意识到的时候到来的。那时我硕士要毕业了,面临着找工作。工作很不好找,终于,一家公司要人长年驻在某不发达国家做项目,这种差事正常人都不愿去,但我十分中意这种脱离以往环境的工作,因为那里没有人会问我的过去,我想重头开始,闷头奋斗,于是,我入选了。
也许是命运故意和我开玩笑,让我欲得而不得。就在我飞赴工作地点的途中,路过大西洋,飞机莫名坠机失事。虽然曾想过死,这一次,是真死了。阳世间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不再是我爸妈的女儿,也不再是我姐姐的妹妹。我要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要再重新开始奋斗了,我的心里,突然像被揪起来似的。
人世之绚烂,如春花之绚烂,可能会遇到风雨,可能会被吹散打烂,甚至会凋谢,但,却真的是生命。
孟婆汤终于到手了,我却犹豫了。端起它,前世的酸甜苦辣一下子涌到眼前。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普希金说的:我们的心总是憧憬未来,现实却总是让我们悲哀,相信吧,这一切都将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终将变得可爱。是的,一切都变的可爱,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那些,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包括我自己,在我要告别这一切的时候,我原谅你们了。我一饮而尽,跑到桥上,准备投生。
等待投生的队伍慢慢蠕动着,还有一个人就到我了,再见了,一切都要再见了。这时,我听到有人大惊道:“怎么?那个从大西洋上坠机的人,她喝孟婆汤了?”“是啊。怎么了?”“糟糕,我忘了和你说,坠机的地方具有很强的干扰性,凡是从那儿来的人都要另加一包药粉,否则,孟婆汤可能不发生药力”。
是说我么?我正要叫时,身后猛的被掼了一下,忽忽悠悠中,我便带着这有些千疮百孔、对任何人都充满戒心的心落下了桥。
重见天日,我就知道,我是无法彻彻底底的重新来过了。我的记忆都在,但既然环境与以前截然不同,我也就当原来那个我真的死了,所谓“佛不度人人自度”,我希望,这一世,我能好好的忘掉伤痛,重新来过,我要慢悠悠的,不管什么功名利禄,扰扰纷争,慢慢的,停下脚步,好好的看看风景,清清淡淡的,在这一世结束的时候,能够对自己笑着说:我好了。
希望这一世结束时,我能够对着自己笑着说:我好啦!
生活是如此的悠扬,淡淡的,我喜欢,如果能这样过下去,我想,我会好的。但是,命运总是和我开玩笑,一切,转瞬即逝,我又被推入命运的十字路口。
九岁那年春天,爹爹和娘亲出海打鱼,遇上风暴,再也没有回来。举目无亲,在别人眼中,我就是一个九岁的女娃儿,说话无人信,在那古代,男童都没人雇了,更何况女童。宋朝没有社保,出了这种情况要么靠族里接济,要么靠别人收养。因是女孩儿,领养就别想了。族里接济,我也吃了阵儿百家饭,渔民的生活并不如书上那般烂漫,多数是非常穷的,百家饭吃多了也成问题。几经思考,我还是决定先服从环境,等长大了再寻事情做。
乞讨这事说来容易,可真是难。试想几人不需要锻炼就能练摊儿?乞讨需要的脸皮更厚,挨骂挨白眼都是小事。为了讨饭,我低下了自认为高傲的头;为了讨饭,我越来越熟练的屈了膝,给人下跪。我在心里说,见相非相,我仍是我,跪就跪,总不能拿了自以为的自尊当饭吃。
开始时,我只是在村子周围乞讨,每天晚上都回家。后来,在咸咸的海风侵蚀下,本来就是土坏作壁、茅草做顶的房子便越来越破,终于,一次大风过后,房顶被掀走了,我无钱请人来修,看看无法,便收拾了家里仅剩的东西,每天只是往南走,一路走,一路讨,希望能讨到大,也好让我有个落脚处,我对自己还是有一定的信心。就这样,我风风雨雨的过了一年。
十岁的夏天,我讨到了湖州。湖州是个丝麻之乡,以“湖笔”蛮声天下,富庶安详,文风颇盛,四处一派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景象。我揪了两把皂角,洗了打结了的头,编了个小辫子,又整了整衣服,准备开始我的湖州第一讨。
按照我的经验,讨饭不能上大户人家,除了容易碰见恶奴外,那种人家一般都会养狗,比我还高,森森的白牙,一幅吃人的样子,看着就胆寒。我在街上走了几趟,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多少年后,我无数次想起来的小门脸——轻轻的叩了叩门。那时我尚不知道,我这轻轻的一扣,影响了几个人的命运。
半天,没人开门。没人?不会这么背吧?这可是我的湖州第一讨呀,难道预示着我在湖州不顺利?不行,我坚持着再敲,我比较迷信“彩头”,今天,无论如何,我要讨个彩头。
我继续轻轻的叩着门,门里似乎有声音?也许在打量我?不管,我接着敲,讨饭不能管脸皮,一定要敲开。
门后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传出来,冷冰冰,“干什么的?”
我对着门缝一鞠到底,“少爷,可怜可怜我吧,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