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我……,她……,”锄桑结结巴巴的说,“司杏以为你不舒服,要进来看看,然后,然后,她说,要是她声音不对,我就进来看看。然后,然后,她刚才,刚才叫成那样,我以为,以为,我就进来了。”锄桑低了头,站在那里。
君闻书的声音越发的冷,“你们感情倒不错嘛,司杏,你觉得可能有什么能让你声音不对的事?” 我也无言,今天这事儿,越来越说不清了。我施了一礼,“少爷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锄桑也跌跌撞撞的行了个礼,跟着我出去了。
锄桑不断偷偷打量我的脸色,好几次想言语又不敢。我立在院中,阳光照着我,我却不知该去哪里、做什么。书库?不必去了吧?厢房?去干什么?我的住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哪里去呢?
正怔忡间,侍槐匆匆进了院里,“司杏、锄桑,少爷起了么?”锄桑迎上去,对着侍槐耳语了几句,他大惊失色的看着我,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我惨然一笑,泪却扑簌簌的往下掉。我说过,今天不哭了的,不哭了的,可是怎么还是哭了?我捂了嘴,往正房西山墙跑去。锄桑要追我,侍槐却拉了他。我蹲在西山墙的阴影里,放声大哭。
惨啊惨啊,我这一世,怎么这么惨啊?先是爹娘没了,成了要饭的,要了饭,怎么就到这么个地方来了?二娘的话又浮在耳边,这个君家,出路都没有,留在这里干什么?反正君闻书也打了,与其在这儿等着受不知是毒打还是活埋的罪,不如困兽犹斗一把,逃!
后来,我无数次想,我进君家四年多,君如海和君夫人两顿毒打我都未生逃生的念想,缘何君闻书的十戒尺却让我爆发了呢?我对此的解释是,一是那时力气小,有些事情做不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其实没有原因。前世的家里,有一本我从来没有看完的书,是加缪的《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模糊的记得,他在谈到人的反叛时曾说,奴隶主经常不解,为什么一贯顺服的奴隶,常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突然反叛以至于不惜生命呢?他对此的解释似乎是,每个人在面对挫折和遭遇痛苦时都在一个平衡点,当累积到这个平衡点时,所有的忍让都会变得不耐烦,继而爆发。也许,我的平衡点就在君闻书打我的那一刹那?是,君夫人打我,因为我那时刚去,虽明明自己是冤枉的,却不敢反抗。后来君如海打我,君闻书明知我是冤枉的,也不替我辩清。我是下人,但我也是人,而且是个现代人,现代人所应具有的一切,并没有随着我穿越到宋朝而掩灭。我识书,我断字,我也有自尊自爱之心,君家的主子们可以让我对他们恭敬,却无法让我对他们尊敬,更无法让我对他们产生喜乐的感情。对于他们,我能有的,只是厌烦与反叛,每一次我受到君家人的恶待,我都会加深这种感情,我每天都在这种感情里生活。而爆发,只是迟或早的问题。君闻书打了我十戒尺,只是这个导火索,因为,我确乎早已想离开君家。
我想起我曾动员听荷跑的那棵杏树,我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绳子,我得先有绳子。我听了听四周没有动静,站起身探头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贴着墙边躲躲闪闪的出了院子,一口气跑回了我的住处。
什么都不带了,太显眼。我翻了箱子底下攒的工钱,拿了萧靖江的两封信,解了腰带,都绑在腰上。环顾了一下,绳子是来不及找了,我下了窗帘、扯了床单、捋了被罩,反正逃不成也活不了,也不会再用这些东西了。撕,全撕掉。今天若是逃不出去,我就吊死在杏树上,我爹说了,托杏花的福……,我的泪又流了下来,爹、娘,儿受的这苦,你们……,你们可要保佑我啊。
我很快便收拾好了,又看了看房间四处。这屋子,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哭着进了这屋子,如今,又哭着出了这屋子,两年了,我象个尘土似的,如今,也该没踪影了。我深吸一口气,跺了下脚,出了门,却又转回来,拿上剪刀,万一跑不了,又来不及上吊,我先捅死我自己,好坏不再受他们□,好坏,也赚个痛快的死法。
琅声苑到内厨房的路我从来没走过,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险一试了,我怀里反正揣着剪刀,要死很容易。我不敢再回到琅声苑,依稀记得,门前这条路往西是通往圆珠湖,圆珠湖绝对是个活处,肯定有路通往别的地方,八月的太阳仍然很毒,赏荷一般都是早上或下午,君家人本来就少,湖边的人应该不多,可以躲一下。
我往西去了,很快就到了曾经遇见君闻书的那个拐角,顺着再往前跑,一大片湖荷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圆珠湖?圆珠湖并不是规则的圆,一湖密密的荷叶,一片碧绿,风一吹,似荡起一片碧波,可以想像,当上面滚满露珠时,确乎十分的美。我悄悄的四下看看,果然一个人也没有。我顾不得欣赏,撒开腿,顺着路往北跑。
一个岔道口,一条往东,一条继续往北,哪条是?我在心里判断一下方位,内厨房是最西北角的,我曾经就是在内厨房后的那条的路上闲逛才进了树林,往北,跑了几步,慢着,水。我想起那杏树的脚下有水,水在北面,通往哪里,是这圆珠湖的活水?我倒了回去,跃上湖堤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水既西北来,按风水,也应该从北进。我沿着湖找了一圈,果然是在西北面,是一个渠,顺着渠,我慢慢的进了树林。
八月,正是草茂的时候,我两世怕蛇,这么深的草,平日又没有走动,不会有蛇吧?想了想,身旁有一棵刚长出来的小树,我踩了折断,掏出剪刀,修了个把手,一面扑着,一面往前走。都说打草惊蛇,好不好用,我权当心理安慰吧。
树林里杂草从生,密不透风,汗不断糊了我的眼睛,我已经判断不了方位,只能顺着水走。怎么这么深?我有点累了,也不敢歇,埋头向前走。
终于,看见青石头了,我当年给自己造的“杏坞”,两年没来,青石头还是那个样子,看来一直也没人来,我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杏树,更粗了,花期已过,树上倒是结了不少的杏子,都说杏子要结两次果,还真是。我洗了把脸,清爽多了。怎么办呢?这么高的树?
杏树的树干并不光滑,出了好些树结子,我试着抓着这些往上爬,爬到中间,能抓的东西没有了,我也再不敢爬了。我猴在树上,怎么办呢?我试试想伸手够墙,够不到,而且墙比树皮还光滑,够到,我也不敢用手撑着走。怎么办?我的汗不断往下流。我眯着眼睛往上看,头顶不远处有个粗粗的枝桠,再低头看看,下面是水,还有青石。我不断两面打量着,有了,我顺着树又下了地。
我捡了块青石头,拿出我结的布绳子,拴了石头,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腰上,不断的缠,到了最后,把石头也别在腰后,虽然很沉,但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试试了。
我又爬了上去,爬到上一次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解下腰间的石头,又两边紧了紧,拿了石头,对着头上的枝桠使劲一扔,石头绕过了枝桠,借着绳子的力量挂在了枝上,我大喜,连忙再松了松腰间的绳子,石头便慢慢的落到了我的眼前。
我依旧把绳子缠在腰上,连着石头——不能扔,万一有什么用就晚了。这下我可不怕了,我相当有个保险绳,可以放心大胆的爬了。
在爬之前,我还是谨慎的听了听四周,什么动静都没有,正午的阳光烤的人发焦,他们可能也都歇息去了吧,中午的守备可能相对松懈些,毕竟很少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入舍打劫的。我想起第一次在君府遇见杨骋风时,他说君府有护院,是护院,那个孙教头,想起他,我便身上打了个颤,赶紧往上爬。
到底爬上来了,其实没想的那么难爬,多数还是心理作用,有个保险绳,就敢动了。可是,人有时是要孤注一掷的。我坐在树顶上,隐约还能看见各处的房子,东北是空了的停霞苑,东南是住着心如蛇蝎的眠芍的澧歌苑,还有听荷,你要是和我一块儿跑多好。中间是那个不分好歹的君如海和君夫人,最西南,哈哈,君闻书,再见了。
我往下一看,呀,杨骋风说的没错,果然是又深又滑,我解下石头,仍旧试了试,我的绳子长度到底足够,可是,那样就会留下痕迹。我想了想,把绳子全部解下来,双股再递下去试,离地面还能差差不多一丈。一丈就一丈,我认了。
有个枝正好横在墙上,我把绳子绕了它一圈,最后再看了一个眼君府,再见吧,姑娘我要走了,什么等着赎身、什么被打发,我什么也不用了,姑娘我自己出府。
我小心的扯了绳子,用脚蹬着墙下来。感谢小时候练就的爬墙本领,虽然腿打着颤,到底下到绳子的头那儿了。离地就一丈了,我不怕了。我从怀中掏出剪刀,剪断一股,脚尖使劲一蹬墙,借着那力,我便跌下了地,绳子也跟着飘飘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