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复一日的生活着,君闻书也从原来的帐海中解放出来,除了去店里,便仍在家读书。林先生依旧是每隔十天来府里一次,谈话内容却有了改变,我知道,他也是君闻书的智囊之一。每次林先生来,我便自动躲出去。秘密知道的越多,死的便越快,我不想被圈在君府,所以,尽量少听、少说、少惹事。
这天,送走了林先生,君闻书唤我拿几卷《王摩诘文集》来读。王摩诘就是王维,王维的身世令人叹,但他的诗我也喜欢。今天,君闻书反反复复吟的却是一首思乡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反复吟诗,必有所托。而他的家就在此地,那他,又有何所托呢?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唉,这诗,该是我吟的吧?不知荸荠怎么样了……
我正想着,那边吟的声音住了下来,淡淡的男声说:“司杏,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来,“没,回少爷,我没想什么。”
一小会儿的沉默,淡淡的男声又问:“你,看得起摩诘么?”
我一愣,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少爷说的,可是王右丞的出仕?”
君闻书不置可否,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王维的诗和王维的人反差很大,他因诗中所常体现的意境而被称为诗佛,为人为事却颇令后人非议。就中国人一直提倡的气节来看,王维确乎不是一个君子。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应该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一而终,不仕伪朝”。王维先是为了官位,不坚持事理而曲折逢迎,安史之乱后,王维被俘,继而投降做了伪官,这个,确实有点不可原谅。
我想一想便说:“摩诘先生若先未侍李唐而直接出仕安禄山尚有托辞,毕竟选择仕或不仕、以及仕谁亦是士子们的见解。然侍李唐皇帝在先,仕安禄山在后,倒确实失之投降失节了。”
君闻书摸挲着他的小乌龟,低着头,并不看我,“也许,他有什么苦衷?”
我摇一摇头,“有些苦衷要得,有些苦衷,再苦,也是要不得的。一要,便是千古骂名。”
“那,李陵呢?”
君闻书和我谈起史来了?李陵,又是一个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名将李广之孙,却受人挤兑,以致于被迫投向匈奴落得背叛母田、满门抄斩的叛将下场。君闻书提起他,我也语噎了。慢慢的,我说,“我敬佩他。”
无论怎么说,李陵都是一个悲情的英雄,降过一次,不得已,因为李陵也是人,也有人的真实的情感的弱点。但既已经降了,就绝对不能再降第二次,哪怕再有理由、甚至,哪怕能为自己博来名声——这是李陵对自己的尊重。我理解他,谁恨自己都不如自己恨自己厉害,人生天地间,遇事可能要低头,但绝对不能侮辱自己。
我心里也悲哀起来,什么样的命运是我们能选择的?我们的命运,有时,竟是别人选择和掌握的。
君闻书又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隔着门,各自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虽入了秋,外面的树叶儿仍是浓绿,细雨落下来,树枝在雨丝中颤,偶尔,有黄叶子飘飘忽忽的随着风荡下来,倒显得十分的静。我正瞧着,却听君闻书低低的说:“你看,那片叶子落了。梧桐叶落而天下知秋,一切,便要开始了吧”。
君闻书似有心事,我侧了头看着他,他却依然凝视着窗外:“若有一日,你觉得我不是人,也希望,你能像今日这般,说我。”
青色的身影、不动的面庞,风从窗口进来,悄悄的乱了他几丝头发,君闻书身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孤独正散发开来。他有心事!
“少爷?”
“人是不可选择的,如真能选择,我还是宁愿只读读书。”君闻书只手放在桌上,指上夹着笔,“你聪明,有些事,终究有一日,你会知道的。那便再说吧。”
“少爷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接布店不是很上手吗?还说这些?”
君闻书抬头笑笑,并没有说话。书房里,一片寂静,他和我。外面,细雨裹了风,树枝在轻轻的摇。静,连结成一片。
“少爷,”侍槐突然湿漉漉的从外面进来,“杨府来人说,听荷怕是……不行了,想让司杏过去说说话。”
我惊了起来,听荷不行了?怎么可能?君闻书坐着不动,面上却变了颜色,一脸的狐疑。
我心里也在转,是不是杨骋风的花招?听荷一向没听说有什么病,怎么不行了?
君闻书头歪向我,我便说:“侍槐,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侍槐摇摇头,“我也不知,来人就在外面,少爷,要不,唤进来问问?”
君闻书瞧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侍槐出去,不大会儿,便领了个人进来。
“见过君少爷!”来人行了个跪礼,我一瞧,还是上次那小厮。
“起来吧。你说听荷要……怎么了?”
“回君少爷,上头的说,听荷姑娘产后身子不好,怕是保不住了,想见见司杏姑娘。上头还说,如果司杏姑娘还有情分,就过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