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栎阳。
丞相李玮、大司农田豫、尚书令田畴冒着大雪赶到了栎阳,呈奏上计事,奏请改制。
事实很严峻,朝廷的财赋危机已经到了极限,国策非改不可。如果天下稳定了,目前的财赋制度倒还可以维持,但现在平叛大战还在继续,短期内还无法估算天下统一的时间。如果年年这样打仗,一年亏空几十亿钱,要不了几年,朝廷就要欠下巨额债务。那时朝廷的财赋命脉完全控制在别人手上,天子和朝廷很快便会失去威仪,权柄更是倍受打击和掣肘,新政显然很难维持下去。今年朝廷为了缓解财赋危机,已经增收赋税了,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如果明年继续增赋,强征暴敛之风会迅速席卷州郡并愈演愈烈。百姓穷苦不堪,动荡暴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长公主双手抱头,一筹莫展。天下要统一,要重新恢复安宁,就要打仗。在废墟上重建大汉,让社稷重新富强起来,就要坚固以农为本的根基。而要想实现这一切,就要钱,要财赋,要源源不断的巨量财赋。财赋不足,就要想办法开源节流,就要修改国策,重修制度。
“怎么会这样?朝廷财赋的亏空怎么会飞速增加?前些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中原大战,我们动用了几十万兵力,打了好几年,朝廷不也撑过来了吗?”
“土地,是土地帮助朝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李玮说道,“当年我们在北疆的时候,我们也大量赊借,但我们只要收复了州郡,就可以用收复的土地、盐铁的开采经营权和减免赋税徭役来偿还债务。另外我们为了减少朝廷开支,实施了一系列新制,比如官吏的俸禄由各府衙的职分田提供,采用兵户制后士卒的军饷和抚恤也由兵户家的田地提供等等……这些办法实施之初,的确大有成效,但随着朝廷收复的州郡越来越多,开支也急骤增大。比如我们打中原大战,军队渡过黄河就行了,前后不过一千多里,但打西疆,军队就要远征三千多里,军资消耗的增加不是倍数,而是翻番的倍数。同理,其它开销也是这样。”
“朝廷开支增大,赊贷就大,而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因为拥有的土地越来越多,因为手中掌握的盐铁开采经营权越来越多,因为军队远征、重建城池等所需的物资以及贩运量越来越大,他们积累的财富也就越来越惊人,也就有了更多的钱财赊贷给朝廷。而朝廷的偿还能力呢?暂时失去了。因为朝廷要打西疆,打北疆,打遥远的边荒之地,那里没有这些人需要的土地,盐池铁山也少,于是朝廷的巨额亏空也就出现了。而且随着远征路途的延长,远征规模和时间的增大,亏空也越来越严重,以致于现在陷入了深重的财赋危机。”
“成也土地,败也土地。”李玮叹道,“现在的事实摆在这里,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会逐渐控制朝廷的财赋命脉。一旦朝廷的财赋命脉给他们控制了,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肆无忌惮地逼迫朝廷增收赋税,结果是什么?和过去一样,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成灾,暴乱此起彼伏,社稷摇摇欲坠。过去大汉有两百年的底子,它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还能让我们保留一丝元气,在废墟上重建大汉,但现在呢?经过二十年的战乱,大汉虽然苦苦挣扎没有倒下去,但脆弱不堪,只要一阵狂风暴雨,就能把它彻底摧毁。
“这就是现状。新政实施十几年了,它帮助朝廷走向了中兴,但同时它的弊端和矛盾也已经累积到足够危害社稷的地步。朝廷必须及时调整国策,在最短时间内缓解这种危机,把这种危害降到最低,以确保中兴大业能够持续发展。”
长公主理解朝廷的艰难处境,也希望天子和自己的窘境得到改善,但朝廷在重农的基础上利用抑商来增收的办法,历史上的教训很深刻,她不能不慎重。当年孝武皇帝改制成功了,但杀了很多人,几乎摧毁了大汉的商贾。而王莽失败了,败得很彻底,连社稷一起葬送。王莽篡国失败的原因,归根到底还是改制严重损害了当时王公贵族、官僚富豪们的利益。你既然不让我们活,我们就玉石俱焚,一起完蛋,结果王莽完蛋了,社稷倾覆了。今天呢?今天襄阳还有一个天子和朝廷,这位天子甚至违背祖制,大肆分封诸侯,两下比较,谁能给予这些人最大的利益?不难想像,长安改制的后果,很可能是一系列的叛乱,最后是中兴失败,大汉再次倾覆。
长公主越想越怕,浑身冰冷,不寒而栗。
大将军离开长安前,曾要求自己把燕无畏和风云铁骑调到晋阳戍守,当时自己觉得大将军小题大做了,现在看来,不是大将军谨小慎微,而是自己盲目自信,根本没有想到朝廷面临的危机。大将军显然已经看到了朝廷的危机,他预感到大军远征西疆将给朝廷带来一场动荡。而远征西疆,稳定北疆是朝廷的平叛策略,为了实现这个策略并确保中兴大业的成功,这场动荡是必要的,但这场动荡的中心是自己。李玮改制能否成功,关键在于自己的支持,只要自己同意了,诏告天下颁布执行了,矛盾也就彻底激发了。
这场矛盾激发的后果有两个,一个是朝廷杀人,杀死所有敢于和朝廷对抗的人。一个是背叛者杀人,杀死夺走他们财富的人。自己首当其冲,成为背叛者要杀的人。而冲突一旦失控,州郡大乱,大将军首先就要保住小天子,其次是自己,再次是保住北疆这块根基之地。小天子一直在军中,有大将军的亲自保护,不会有事。燕无畏和风云铁骑到了晋阳后,不但能保护自己,更能戍守北疆。
大将军未雨绸缪,算无遗策。难道他真的是算无遗策?
去年的长安兵变,导致丞相蔡邕下台,李玮上位,大量武人随即入朝,而这些武人主要在哪里供职?州郡。现在并州刺史是张白骑,幽州刺史是樊篱,冀州刺史是杨明,青州刺史是张郃,兖州刺史是高览,凉州刺史是皇甫郦、司隶校尉是张辽,河南尹是徐晃,仅豫州刺史王泽和京兆尹余鹏两位大臣不是武人,但这两人都是北疆大吏。也就是说,一旦改制实施,朝廷只要下旨暂时授予州刺史部分军政大权,督领郡国,那么州郡就乱不起来。
征南大将军钟繇虽然坐镇豫州,但豫州刺史是王泽,荡寇将军雷重又有七万大军驻扎于许昌,钟繇即使背叛了,也难以影响大局,豫州依旧牢牢控制在朝廷手里。
先有李玮出任丞相,后有武人坐镇州郡,社稷稳若磐石。这个时候大军远征西疆,挑起朝廷财赋危机,继而借改制之名,抢夺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的财富,这难道都是巧合?回过头去想想,这种巧合未免也太神奇了吧?
不可能。大将军要我把燕无畏和风云铁骑调回晋阳,那还是去年年底的事,这一切都是大将军安排好的。他把李玮推到丞相的位置上,把武人调到州郡任职,目的就是为了抢夺财富,为了能让国库盈实,为了给小天子主政打下坚固基础。
皇帝没有钱,靠赊贷过日子,靠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靠卖官鬻爵过日子,哪里还有威望可言?哪里还能中兴社稷,稳定天下?
豹子大哥为了大汉,当真是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了。我应该帮助他,有了豹子大哥的承诺,我即使死了,也心甘情愿。
“要做就要做成,否则就不要做。”长公主望着三位神色惊喜的大臣,郑重说道,“按此策改制后,朝廷一年能增加多少收入?你们具体算过吗?”
“目前无法具体测算……”李玮说道,“我和丞相府的一帮掾属们大概测算了一下盐铁收入。如果朝廷收回所有的开采权,再确保一半的经营权,那么朝廷一年至少可以增加二十亿到三十亿钱的收入。”
“有这么多?”长公主难以置信。
“哼……”李玮冷笑,“少府的收入为什么这么少?钱都让别人抢走了。盐铁官营后,朝廷收入随即增加,均输和平准也就能发挥作用,朝廷因此还能增加大约五亿钱的收入。”李玮继续说道,“如果加上限田罚租和增收的商税,朝廷一年至少可以增加三十亿到四十亿钱的收入,这样朝廷财富的总收入就能增加到一百亿钱。”
长公主闻言大为兴奋,“具体计策呢?”
“重修《盐铁律》,收回开采权,重建盐铁官,这样朝廷就能牢牢控制盐铁价格,继而通过价格狠狠打击盐铁商,把盐铁商手里的钱拿过来。盐铁价格降了,谷价上升了,农夫们的收入也会增加。”
“重修《均输律》,确保大司农诸官掌握所需的各郡国货物,以充实府库。大司农要向各郡国大量派遣均输官,把应由各郡国依例输京而京师并不需要的物品,从出产处转运他处出卖,通过辗转交换,把京师所需的货物运达长安,尽可能消除各郡国贡输往来烦杂、物品质量差、运费甚至超过货物价值的一些不合理现象。”
“重修《平准律》,在京师、洛阳、邯郸、晋阳、蓟城等地设平准官,接受均输货物,按各地市场价格涨落情况,贵则卖之,贱则买之,用以调剂供需,节制市场。”
“如此一来,大司农就控制了盐铁生产和货殖买卖,商贾富豪们难以从中牟取暴利,而各种物价也不致于暴涨暴落,导致百姓穷苦不堪。此策不但可以让朝廷增收,国库充盈,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确保农夫的收入,让他们过上温饱日子。”
长公主连连点头,担忧地问道:“此策若想顺利通过,难度有多大?”
李玮、田豫、田畴三人相视苦笑。
“难度应该不会太大。”李玮犹豫了片刻,慢慢说道,“当年,孝武皇帝连年征战,国室亏空,把文景时期留下来的府库积蓄全部用尽了。而当时土地兼并又日趋严重,朝廷财赋严重不足。孝武皇帝为了增加收入,下旨募民入奴婢、入羊、入钱、入粟以拜官或赎罪,又设武功爵出卖,力图筹措钱财。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他又打破了商贾不得为吏的禁令,任用大盐商东郭咸阳、大冶铁家孔仅为大司农丞领盐铁事,任用洛阳大商贾桑弘羊为大司农中丞主持改制,先后实行了盐、铁、酒官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统一铸币等一系列新政,极大地缓解了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