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都没了之后,唯一的宅院也被拿去抵债了,她便成了无家可归的乞儿,跟着城中几个有经验的乞丐混日子。
梵茗好一通安抚,才让她止住眼泪。入夜时,众乞丐都睡熟了,呼噜声震天响,唯独她睡不安稳,偶尔于睡梦中抽噎两声,抱着他的手臂喊娘。
梵茗念了一整宿的静心咒,才勉强哄她睡着。
子时更声响起,梵茗口中的静心咒忽然顿了一顿,他脱下最外边的僧衣盖在她身上,偏过头静静看着。
她安生在睡觉,蜷着身子,佛案上的残烛有些明,被梵茗一掌风扇灭了。
他在黑暗中静静坐着,拿纸笔盲算许久,终于算明白自己为何留在义县,为何一直没离开。
所谓因缘际会,正是这般玄之又玄的东西。她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他一碗肉,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梵茗心想:一碗肉的恩情又该如何偿还呢?
德高望重的梵茗真佛在义县留了三月之后,渐渐不再那么德高望重了,开始有了闲言碎语——因为他讲经开始收钱了,每人听一个时辰要收三文钱。
不多,不过是三个素包的钱,只是真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有些崩了。
他赁了一间小小的院子,带着小姑娘住了进去。两人每日茹素,偶尔给她加个鸡蛋,梵茗都得忏悔好几日。
她从丧母的伤痛中走出来,渐渐回了本性,变得爱说话了。
“大和尚你念的经是什么意思呀?”
“大和尚咱们去放风筝吧!”
“大和尚你别给我攒钱,我不去学堂!”
一向沉默寡言的梵茗总是接不上话,又舍不得看她自说自话,时常迁就一二。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算是彻底崩了。
义县不信佛的百姓们嗤之以鼻:“不过是个假和尚,你们还真的信了?真和尚家里养个童养媳?真和尚天天出门买鸡蛋?呵呵假的就是假的,人家真佛都是有功德箱的,哪有跟咱小老百姓要钱的?这位一瞧就是个骗子!”
想求大师点拨的信徒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梵茗也不在意,小姑娘却在意。
忽有一日,梵茗回到家中发现她不见了,桌上留了一张纸,其上有字:“大和尚,我不能天天吃你的喝你的,我走啦,刘叔说城里有能赚钱的地方。大和尚再见!”
她幼时家中富贵,自然是学过写字的。信里的刘叔说的是那个带她入行的乞丐大叔,是她除了梵茗之外的第二亲近人。
梵茗看得心中焦虑,他多年游历四方,如何不知世道险恶?即便城中有赚钱的地方,也万万容不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她去了除了受人欺凌还能如何?
梵茗出去寻她,几乎不眠不休找了十日,终于在十日之后的清晨找到。
她跟着一群乞丐蹲在墙角,头发乱蓬蓬的,裹着一身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色的衣裳。一见到有衣着富贵的行人路过,那群乞丐就如饿狼一般扑上去了,唯独她犹犹豫豫抬了抬脚,被人骂了一声“臭乞儿!滚远点!”又缩回了墙角蹲着,看得梵茗心尖拧得生疼。
梵茗正要上前,却见另有一白衫男子有些踉跄地走上前去,蹲在她身前,将小姑娘小心拥入了怀中。
梵茗看得直皱眉,他再看那男子,一眼看去竟看不穿他的命理线,知晓此人不同寻常。细细掐算三日,算出两人之间竟结着一层往生咒,非局中人不可破。
那时他想,也罢,有人能好好护着她长大就是了。这个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他要走的路几乎是一条斩情之路,可再不能如此荒唐了。
五台山碧山寺。
往事纷纷从眼前晃过,梵茗思绪重回,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眼前的签文。只瞧一眼便看了个明白,抬头对身前求他解签的陌生姑娘说:“你与那人缘法不和,不宜再进。”
面前的姑娘有个男友,两人分分合合折腾了三年,来解签之前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可还是怀着些莫名的期许,此时被梵茗毫不含蓄地点破,一下子就冷了眉眼,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领着同伴走了。
梵茗耳聪目明,听着这姑娘跟同伴抱怨:“……也不知一个和尚解什么情惑,哼说得好像他谈过恋爱似的,都是瞎说!”
声音慢慢远了,也就听不到了。
梵茗收回视线,将木盒中的每枚签文都一一拿出来,整理成头端向下的。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却做得极细致。
五台山碧山寺的印悟方丈站在他身侧,照旧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一辈子都没经过什么烦心事。他望着山上的年轻男女感慨:“以前来拜佛的都是老人,如今年轻孩子们却越来越多了,其中多半都是为了情爱之事,为这么些琐事生执念,生烦扰。也不知现在的人都怎么了。”
梵茗静默不答,伸手摸了摸头顶已有半指长的发茬,自觉没资格回应这话。
他心性不定,已重入红尘。
佛不要他了。
他后来是有见过她的。穿着信徒送的白衬衫和休闲裤,衣裳有些修身,穿惯了宽松僧衣的梵茗浑身都不自在。
他隔着一条街望着那个店面——解易风水工作室。待细细记下了这个店名,又一瞬不瞬地盯着透明的橱窗看。
大约是这道视线太过明显,店里的唐侨忽然抬了抬头,远远看见梵茗忙推门而出,带着帝君笑眯眯迎了上前,仿佛看到了几年未见的老友,上下打量他许久:“大和尚,你怎么留起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