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万里!”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很清瘦的中年男人,深色polo衫锃亮的皮鞋,头发用发蜡抹成一绺一绺,在不远处喊完他的名字,就状似很惊喜地盯着自己,等着陈里的反应。
陈里这么看了他三秒。
比姗姗来迟的熟悉感来得更快的是加速的心率和指尖的颤抖,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说话,会发抖,所以沉默了。
继续刷了二维码,接着从玻璃窗里接过了用塑料袋装着的食物,然后他才转过身,又看见男人腋下夹着的皮包,在心里刻薄地想:他现在看起来好像很有钱。
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一道很俊气的鼻梁,脸型瘦窄,下颌内收,是很耐老的长相——他的下半张脸几乎和陈里的一模一样。
十多年没见面,陈里其实早就不记得万晓长什么样,但直到万晓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竟然还能一眼就认出他。真讽刺,他想,血缘真有些不可抵挡的连结力,割不掉。
他拎着东西,看着自己的父亲走近,下意识觉得仍是需要仰着头看这个人的,却忽然发现已经可以平视万晓了。
男人服帖整齐的背头里掺着一半白发,腮边的皮肉下垂,小臂的青筋上绷着一层布满褶皱的皮肤,越走越近,却一点点变得矮小,像走出了陈里童年时那高大可怖的梦魇一样的阴影,在b市晴朗的日光下缩成了一个干巴巴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的笑容虚浮,或许含着真切的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是弧度却太满了,张得太过,包不住他劣质的讨好。
陈里看着他:“我不叫万里。我姓陈。”
“我是你爸,你在我这就叫这个,”万晓笑容一僵。又很快不满起来,“也不喊人啊?”
陈里移开视线,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你找我有事吗。”
“他们怎么把你也带过来?大人的事扯又上小孩,你妈是真的脑子拎不清。……她人呢?这东西是她要吃伐?自己在家躺着差你跑来跑去,我看她这个妈当得真是……”
很熟悉,一开口就变得更熟悉了,急着给陈里机会确认他没变,确认还可以接着恨他。
陈里平静下去,怪异地感到安心:你是这样就好,你变了,我倒不知道怎么对你了。
他移开视线,在万晓咄咄逼人的抱怨和不分场合的咒骂里自嘲地想,我真的是他的儿子。易怒、暴躁、极度好强,万晓身上的这些脏东西每天也都和陈里朝夕共处,乃至他此刻听着他说的话,又感到一股灼热的、越发膨胀的浊气在自己胸口横冲直撞。
“见了人不知道喊,你妈这么教你的?”
陈里听到这里,有些庆幸自己已经长得够大,没那么天真,压根不会期待他关心自己,多问问自己的课业和交友。他把手机插进外套的侧兜里,抬起眼睛:“是啊,我妈叫我少接触人渣。”
“我姓陈,身份证户口本上写的都是陈。
“我自己要过来给我外公过生日,关你什么事?我自己乐意给我妈买吃的,这你也要管,花你的钱了?”
他用一副很不耐烦的语气道:“你想吃你自己买呗。”
55补上了
万晓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分辨不出是错愕或是恼怒:“你就这么跟你爸说话?你妈就把你教成这样子?”
这时有路人经过他们身边,脚步声踏踏,陈里看着他几乎是转瞬间就把不体面的表情都收敛了回去,而重新作出一副惋惜而大度的样子:
“……这么拎不清,以后没出息的。都被你妈教坏了……我不说你,你自己要懂点道理的呀。”
陈里真笑了,转身就走,留万晓一个人在原地演舞台剧。
他果然没追来。陈里知道他当然不是特意来看看他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被自己两三句一顶撞,不上来揍自己都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遑论追上来继续寒暄。
讨厌的人消失了,但这场极度糟糕的对白也已经毁掉了他的下午,坏情绪搅成一团,怒气和不满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消化不了,也流不出去。
不能回外婆家,会忍不住发脾气,陈里因此绕开小区大门,循着有些模糊了的记忆踱进了不远处的街心公园。
装着糖藕的温热纸盒被他塞在帽衫的前兜里,他垂着头,在稀疏的人流里往前走。经过老少聚集的象棋角,经过孩子们疯跑尖叫着的沙地,经过水鸟栖息的小湖泊,走到最僻静的角落,远离了人群,独自慢慢消解坏心情。
小时候也常常这样,被气味和声音烦得受不了,或是被妈妈的话伤了心,就要跑出去,一个人待着。
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太快太猛烈,处理不好,就会伤害身边的人。他会忍不住发火,对无辜的同学和朋友迁怒,生气的时候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恢复理智又觉得痛苦不已。
长大了,多痛几遍,反复反省,才终于学会掌握情绪一点点。
在那之前,章泽不知道多少次开开心心地来找他说话,又被炸药包一样的陈里轰走——而那个小胖墩会生一阵子闷气,然后好了伤口忘了疼,下一次还是一定会来找他玩。
陈里后脑靠着亭子里的长柱,放缓呼吸,感觉到胸腔仍旧堵塞,于是把思绪再放得更远一点。
他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想,虽然家庭不算美满,但在交朋友这件事上自己好像一直都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