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一个省略句,她省略了“尸体”两个字——两天后他们的尸体才被找到。
她不想用尸体两个字指代自己的父母。
“其实他们两个原本是可以逃出去的,因为职工宿舍不在山脚下,但是学生宿舍紧邻山脚,又是半夜,学生都在睡觉,如果没有人去疏散他们,所有学生都会死。”
危难来临之际,总要有人当逆行者,为了救援更多的人负重前行。
她的父母选择当了逆行者,在危难来临之际,他们的第一选择是救学生。
程季恒终于明白了这颗桃子为什么会长成了上善若水的人,因为她的父母就是这种人。
“那年你多大?”他问。
陶桃:“刚上初一,十二岁。”
程季恒:“你恨他们么?”
陶桃咬了咬下唇,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恨过,我觉得他们为了别的孩子抛弃了我。”
程季恒完全能理解这种心理,毕竟这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正常心理。
陶桃继续说道:“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爸妈去支教前答应我回来后带我去西辅玩的事,结果最后回来的却是两个骨灰盒,我特别接受不了,哪怕他们俩被追封成了烈士,全世界的人都在对他们俩歌功颂德,我还是恨他们。”
程季恒:“后来为什么不恨了?”
陶桃:“忽然有一天,一位被救学生和他的父母来了我家,代表被救的学生们给我和我奶奶送了一件百衲衣。”
百衲衣,佛教圣物,用数块不同人穿过的衣料缝制而成,若为感恩而制,寓意功德无量,穿戴者必会逢凶化吉,福寿连绵。
“他们救了一百三十二个学生,那件百衲衣就是用这一百三十二个学生的衣料做的。你知道吗,那件百衲衣像极了一块破布,”说到这儿,陶桃忽然笑了一下,“但当时我拿到这件衣服的时候内心触动特别大,哭得特别惨。”
程季恒诧异又茫然地看着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一件破衣服就会化解了她内心所有的怨恨与委屈。
一件破衣服,能换回爸妈的命么?
陶桃看向了程季恒,道:“看到那件百衲衣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那一百三十二个学生,看到了我爸妈冒着大雨冲进校舍救他们的画面,看到了那一百三十二个学生的父母们,他们用两条命换来了一百三十二个家庭的团圆。生命这种东西虽然不能量化,但在特殊情况下,不得不做出牺牲,更何况,他们是老师呀,那种情况下救学生是他们的使命。”
程季恒微微蹙起了眉头,神色晦暗不明,他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反正不好受。
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完全黑暗,肮脏不堪的。人性这种东西,也是卑劣到了极点,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他曾亲眼目睹过人性到底有多卑劣,也曾亲身经历过人性的险恶,他的成长过程,似乎就是个亲眼认证世界有多阴暗的过程。
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不去当一个坏人,绝对做不到当一个好人,他也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存在真正的好人。
他活的相当现实,现实到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真正的光明。
可以说,他的世界暗淡无光。
现在却有一双手,为他的世界撕开了一条裂缝,一道白光从那条窄窄的裂缝中投入了他的世界。
裂缝不算大,光线也很微弱,却足以刺目,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光。
陶桃的故事讲完了,他们俩也走到了家属院的尽头。
“我家就在这栋楼,第二个单元。”她一边把自行车推进车棚,一边对程季恒说道,“不高,三楼。”
老家属院里的公共设备不健全,这栋楼前根本就没有路灯。
程季恒微微蹙起了眉头,盯着漆黑一片的道路看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问了句:“楼道里有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