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头场雪历来下不大,但这次却反常。每年头场雪,都是先下一阵子冷雨,接着便下砂糖一样的雪粒子,随下随化,到后半夜都冻凝了,雪也就停了。清晨起来,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一齐出动,一阵锤砸锨铲,立时收拾尽净。但这次却是慢上劲儿,一开头就是蝴蝶雪,大如巴掌的雪片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盘旋,像亿万只白蝴蝶在空中飞翔,并不急于落地。第二天上午突然一改风范,先是停了风,那雪片落得又急又快,顷刻之间所有的店肆亭阁、龙楼凤阙还有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都披上了银妆。天空云色变得愈发浓重,云层像要压到五凤楼的歇山翘翅上,密集的雪,已经不是“片”,它们在空中结成了“团”,像有无数个顽童站在高天之上游戏人间,把松软的雪球抛落下来……这样的天气是没有生意的。几乎所有的店铺又重新打烊。已经出摊儿的小贩们又纷纷收拾家伙往回赶。北京城成了雪的寂静世界。
傅恒因早晨睡过了宿头,没有吃饭就赶到了军机处,见几间房都空落落的,只有看守太监和几个军机章京在忙着整理文卷,见他进来忙都垂手请安。傅恒问道:“讷亲中堂呢?怎么今天连外官也没有?”
“回大人话,”一个军机章京微笑道:“今儿是冬至,原先就有旨意,京中二品以下官员到国子监,听张照讲《易》经,张衡臣讲《中庸》,万岁爷也亲自去了。这种天气,各衙门都歇衙了,没有禀报处置的事,外官自然就少了。”傅恒问道:“皇上现在还在国子监?”那章京道:“回来有小半个时辰了,讷中堂进去时候说,六爷要来得早,也请进去……”他没说完,傅恒已转身出了军机处。
从军机处到养心殿只有咫尺之地,傅恒赶到养心殿垂花门外时,已是浑身雪白。太监王信见他进来,满面堆笑迎过来打千儿,一边忙着拂去傅恒身上的雪,一边笑说:“好我的爷哩!奴婢正要去传旨,雪下大了,主子说傅恒就不必进来了。既然已经来了,奴才这就回报主子……”说着猫手猫脚踏着脚跑了进去。傅恒因门洞里穿堂风像刀子似的,素伦、海望几个侍卫直挺挺站着,正要答讪寒暄几句,王信已经跑回来,呵着手道:“六爷,叫进呢!主子在东暖阁……”傅恒只略向两个侍卫点头致意,忙着跟了进来,在丹墀上脱掉大氅交给王信,便听里头乾隆的声气:
“傅恒么?进来吧!”
“是!”傅恒忙高声答应了一声。一个小苏拉太监早已挑起又厚又重的棉帘,他一步跨进去,在外殿御座前略定了定神,趋步进了东暖阁,伏地叩头道:“奴才该死,睡过头了……给主子请安!”说罢,抬起头来,只见乾隆盘膝坐在大炕里边靠墙处,面前炕桌上堆得都是奏折,旁边还放着朱砂笔砚。讷亲、庆复、阿桂还有几个低品外省官员都在,除了讷亲、庆复斜签着坐在小木杌子上,其余的都跪在地上。
“傅恒起来,挨着庆复坐下。”乾隆偏着脸看着院中乱羽纷飞的雪片,看也没看傅恒,出了好一阵子神,才转过脸,问庆复道:“这么说,‘一技花’他们,并没有在武安白草坪集结?”此时乾隆正和傅恒打照面,傅恒细看时,乾隆面带倦容,十分俊秀的瓜子脸泛着苍白,眼圈周匝发暗,一手握起朱笔,却又停住了,仿佛有点吃力似的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地扫视殿内,傅恒只看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去,庆复说道:“是!上次接旨,奴才即命刑部派员从桑桥查到邯郸,又到武安,会同邯郸知府,武安县令布了眼线厂为侦讯,‘一枝花’他们一伙匪贼似乎内里起讧,到了武安和当地盘踞在恶虎崖的匪徒还打了一仗,没能占据山头,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倒是山西长治县令报来,说有人见‘一枝花’一行七八人在女蜗娘娘庙传道,官府去捉拿,不知怎的失了风,贼人先行逃匿……眼下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乾隆哼了一声,地下跪着的几个地方官身子都是一缩,又听乾隆问道:“谁是邯郸知府?”
“臣,邯郸知府纪国祥!”
“据直隶巡抚孙嘉淦上次报来的匪情折子,恶虎崖匪徒只有三十几人,怎么能打败‘一技花’这伙悍匪?他们大动干戈,你居然一无所知,你这个知府当得有趣!这群匪徒败落奔逃,府县为何不乘势捉拿,竟然一错再错?果真他们全部都逃离了你们邯郸境,还是原本你们就不拿朝廷命令当一回事?”
纪国祥和身边跪着的武安县令吓得连连叩头。纪国祥颤声回奏:“恶虎崖贼寇火并,武安县和奴才都是事后才知道,刑部派员来查,才晓得是‘一枝花’从山东流窜到奴才境内。当时奴才已知罪大,即令本府六县会剿、梳篦子似地清查三遍……万岁!‘一枝花’匪众确实已经逃出。恶虎崖匪首罗小弟落网,供称‘一技花’攻山正急,突然自己人厮杀起来,他们乘势呐喊,敌人也就退了。奴才奉职无状,自干天律,走失元恶巨凶,罪无可道,求皇上重重治罪!”山西来的长治县令见乾隆目视自己,忙伏身顿首,结结巴巴说道:“奴才县里一向安宁,听说有几个男女在浮山女蜗庙传布邪教,奴才即命巡捕房去拿,途中遇雨山洪暴发阻了路径,因此失机误事。虽说事出有因,奴才没有亲临浮山,这就是罪,求主子重重惩罚!”
“刑部和都察院已有弹劾你们的折子。”乾隆轻咳一声,“孙嘉淦倒有份折子保邯郸知府和武安县令,说你们都到任不足两个月,原任时官声还好,朕为此还从吏部调阅了你们四个人的考功档案,山西长治知府县令也是‘卓异’,朕意功过不可两泯,批给吏部,不再为这事纠缠,但要革职留任以观后效。”他说着,放下笔,张着眼在一叠奏章中抽出两份递给傅恒,笑道:“你转给吏部存档照办好了,清官要作养不能作践,出了点事情就整治,正好趁了一班龌龊京官的心。”此时四个外官已是一片唏嘘之声,伏地连连叩头颂圣。
傅恒接过来看时,果然是两份弹劾邯郸、长治两府知府县令的折子,上面的朱批鲜红如血:
奏情均悉。邯郸知府、武安县令、长治知府、县令俱有其应得罪处,所奏是也。然此系过境匪徒,猝然来去,一时不及查拿,情亦有可谅之处。且据闻四人平日操守尚好。其一技花匪众不能在其境盘踞造乱即可见一斑。国家设州牧之令为爱养百姓,绥靖一方,有此一长朕即不忍轻弃。即着吏部记档,纪国祥等四人着革职留任,戴罪办差,秋日考成观其后效,着吏部专折奏进朕看。钦此!
傅恒小心翼翼将折子塞进袖子里,在杌于上一呵腰笑道:“皇上仁爱百姓,作养清官,圣德如天!奴才的见识,这份批语实不局限于四人,应刊于邸报使天下周知。”
“唔?”乾隆听傅恒前面颂圣俗套,莞尔一笑,转而沉思,说道:“你似乎还有别的话?”
“是!”傅恒正襟危坐,一拱手从容说道:“自皇上从宽为政旨令明诏颁发天下,小大内外臣僚体仰圣德,轻聚敛、薄征赋、减徭役、清狱谳,百姓万业复苏,已可以与圣祖盛年相比,摊丁入亩、羡耗归公、厚薪养廉,官员差使苦乐不均情形也大非昔年可比,官不取公物,府库仓廪充盈,朝廷积银积粮,比之世宗盛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盛世治化防微杜渐,吏治最为切要,所以我世宗宪皇帝痛切整顿,惩贪除恶宵旰不懈。此时正是我大清立国以来治安最好、仓廪最实、库银最富、吏情最佳之时。这都上赖皇上昼夜勤政,圣德被化、下依百官体仰圣心,不贪不渎孜孜求治的结果。试看近年,如‘一技花’、飘高、王老五、韩小七啸聚山林与朝廷为敌者,纷纷败亡,无立足之处,也就为这个缘故。国家不以聚敛为事,官员不以贪渎自肥为事,民殷富足就是自然之理。衣食足而教化行,沽恶犯乱之徒就无所施其伎俩。皇上这份旨意,其实并不是只对此四个小臣,也不是说清官犯过可以不纠。皇上弃其小过,取其大端清廉,正为倡导廉风,为官场立个表率,不可以仅仅让吏部知道,而应该让所有官员都知道,这才合了治化大道。奴才一时还想不透彻,说的都是老生常谈,请皇上训诲。”
乾隆仰着脸仔细听着,咀嚼着傅恒的话,良久,一笑说道:“仓猝之间,能说到这个样儿,也确实不容易,老生常谈其实就是经国大道。自古败亡之国,十有九是忘掉了老生常谈,自古败亡之君,十有九是听不进老生常谈!所以你奏得好,就照你的意见明发——不要登邸报,就是明发廷谕,各官宣谕就是。你登个小小邸报,他还以为你仍在偶尔‘老生常谈’,岂不辜负了你这片心?有些话你作臣子的不敢明讲,或者说三言两语讲不透,朕的以宽为政和世宗行政不同,只是表象的事。孔子于七十二贤因材施教,同为一国之政,可以宽,也可以猛,归到根上,只是一个仁。圣祖是仁,世宗是仁,朕也是个‘仁’字,但取当时形势,施法量律不同而已。但天下数万官僚,哪能人人知道?读书人数十百万,岂能个个君子?就眼下的情势看,确实是开国以来最好的。但说到‘极盛’,那还远远不是,即以吏治而论,有些官见‘以宽为政’,抱定了朕是个烂好人,定必不肯开杀戒的,就生出个贪婪的心,‘千里去做官,为的银子钱’,那一丁点儿养廉银子如何填得他的胃口?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的,从来也没见几道诏谕就劝返了这些贪官,你刀子不快,刀上不带血,银子就比刀子亮,黑眼珠对着白银子,哪里还顾得身家性命呢?”他长篇大论说了这番话,不胜郁闷地透了一口气,伸手去取xx子,高大庸料是已经凉了,忙抢前一步将一杯热xx子塞在乾隆手中。
“历来处置贪污,都是用‘宰鸡给猴看’的法子。”讷亲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猴子见得血多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前明洪武定的惩贪律条何等严厉,贪污二百两银子剥皮揎草!明中叶之后仍旧遍地贪官,诛不胜诛。到底还是葬送了前明,想起来也真令人惊醒。所以奴才以为,必须杀猴子给猴子瞧。不要只捡着小的软的拿来作法,朝廷动真格的,剪草于初萌,诛贪不避权贵,或者可以稍抑贪风。”讷亲自己是宰相,又是皇族勋戚,出了名的清廉自洁,与外官无一丝一缕的纠葛,这话说得嘴响,却也人人宾服。庆复在旁坐着,挖空心思也想说一点老生常谈,乾隆一笑已将xx子杯放下,“都说得很好,明儿叫衡臣,你们几个合议一下会同具奏发一道议政明诏,诏告内外臣工。如今吏治大面儿上尚好,就在防微杜渐上作文章。”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将脖子上盘着的辫子拂向脑后,又对纪国祥四人说道:“今日朕与诸大臣议的,不禁你们传宣。可在同年同僚间、本衙皂隶、至亲好友间,可以多谈谈这些。这个为人立品之处站住了,在朕下面就好做官了——跪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