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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夕照空山 35 三车凌感恩皈朝廷 小奴隶行孝感天恩(第1页)

钱度觐见乾隆的事情一再展期,直到第七天的下午,傅恒的管家小王才跑到驿馆来,气喘吁吁知会道:“我们老爷在里头传出话来,请大人立刻递牌子,在烟波致爽斋候见。”钱度还要让茶,小王头掏出表看看,说道:“那可不敢,限我酉时回报的,我府里其实是军队,军法‘失期当斩’,虽说不杀,发落我到黑龙江当三年庄头,也很没意思。”说罢一拱手,勿匆上马,泼风价去了。钱度暗自嗟讶,也就不敢磨蹭,忙着换朝服、挂朝珠,理辫、整衣出门上轿赶往山庄,递牌子进来,径由太监导引至烟波致爽斋。离着正殿还有半里之遥,里边又有一重门,却是由乾清门侍卫守护。太监交待了差使给侍卫,指着里边甬道说道:“往里我不能进去了,直往前走,一排五楹大殿就是。那门前的几个大人,都是等着召见的。”钱度循阶进了大院,到正殿前,果然见还有六七个官员都在大乌桕树下等候,因见鄂善和庄有恭都在,便上前打拱寒暄。笑道:“二位先到一步罗?主子下来了没有?”

庄有恭和鄂善都是深沉内向的性格儿,但庄有恭没发迹前就和钱度相熟,比鄂善就少了点矜持。鄂善一笑算是作答。庄有恭笑道:“还没呢,喏,主子在那边偏殿宴请车凌几个王爷,还有个黄衣大喇嘛、红衣大喇嘛。若傅六爷一出来,就是宴毕了。”钱度看看左右,人都面熟却不相知,没法说话,便和庄有恭攀谈,说道:“主子待这四位台吉恩厚,真是异数。七天八次大宴。自古臣王谁得过这样的殊荣?”庄有恭道:“是。诸王也真万分感恩。昨日他们花了三百两黄金,请纪晓岚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奏折,写得真是神完气足——嗯‘外藩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国飞埃,远域之勺水蹄涔,原属天家滴露!圣明垂统,继天立报,无为而治,德教孚施万国,不动而化,风雅泽及诸彝,巍巍莫测,荡荡难名。帝寿遐昌,伏冀俯垂鉴纳,庶存怀远之义。微臣瞻天仰圣,不胜屏营之至……’嗯,写得好,庄有恭不能办!”他摇着头,不胜感慨,钱度知道他噎起酸来没完,趁缝儿笑道:“你要得人三百,也得呕心沥血——”一眼瞧见偏殿侍卫太监匆忙走下丹墀站班列队,知道已经宴毕,忙道:“皇上下来了!”庄有恭忙转过脸瞧,果见傅恒已经出殿,接着是尤明堂、刘统勋、纪昀鱼贯而出,站在傅恒下首。接着便见四个戴着东珠王冠的王爷,躬着腰倒退出来。钱度笑道:“刚刚吃过酒,这么着往台阶下退,一不小心摔个仰八叉可怎么好?”

“你以为这宴会也能吃饱喝足?”鄂善抿了抿嘴唇,算是“笑”,说道,“这是吃恩典,吃体面尊荣的。回去重新再吃——”话未说完,便停住了。原来科尔沁王陪着乾隆出来。四个王爷忙又跪下辞谢,拱手过顶恳请乾隆回步。乾隆笑容可掬,说道:“这几日你们也劳乏了,但你们既有心去北京朝拜老佛爷,朕不能阻止你们。老佛爷爱热闹,你们带来的歌手给她老人家拉马头琴,跳舞,她老人家准欢喜得不得了,礼物倒不必太破费。老尤陪你们回去,你们想送子弟到京读书,也允了,一并由尤明堂替你们安排。可惜这里的那达幕盛会,你们这次不能观赏,以待来年吧!”诸王听通译官译了,又复叩头,说了一堆蒙古语。这才小心翼翼退下。科尔沁王爷也辞了出去。乾隆目送他们出去,也不回偏殿,折转身便向烟波致爽斋走来。候在殿门口的十几个臣子立刻伏身跪了下来。只听乾隆脚步橐橐过去,一时又听纪昀出来传旨:“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右旗都统,张家口大营将军、副将进殿。其余鄂善、庄有恭、钱度三人随我来。”钱度这才知道方才那一群人都是武将,暗道:怪不得我都不认识。他移动脚步随着纪昀到了专门候见的正殿西配间。

纪昀让他们坐在杌子上,自己却坐了下首,笑道:“这里不比外头,没有茶点招待,只好委屈老兄们了。各位可以在这里谈谈差使,等会皇上见了,只说部里不能办的事。如果时辰不够,横竖还要写谢恩折子,附一张片子就成。”

三个人对望一眼,他们中间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尔泰的从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荫,已经做了知府,又是考出来的进士,现在署理总河,比着巡抚还略高一点。如今他要给这个新进军机的章京汇报差使,有点于心不甘,因问道:“六爷和延清呢?他们不听听么?”

“他们有别的要紧事。”纪昀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已经明白,只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六爷要布置秋猎一干细务。统勋大人给皇上说今年秋决的事,皇上就叫兄弟听听。”鄂善点点头,沉吟着说道:“砖河这边是我的专差,说是署理河督衙门,河督衙门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东的接口处运河,淤泥已经泛上来。有一百多里,船吃水不能过万斤。过了万斤就得雇纤夫拉,一个纤夫每天按两钱工银,枯水季节要加十几万银子工钱。北京米价上涨就为这个原故。清江口黄河、运河交汇处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来靳辅、陈潢村夹堤里头有几十万顷涸田,逐年卖一些还能补贴,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万亩。按每亩官价五两银子发卖,只能卖七百多万银子。后年之后便无地可卖,还要加增二百四十万岁银才能支撑,早点提说这事,免得朝廷到时没有准备。”他胸有成竹,详述各处漕运堵塞情形,说了足有半顿饭时辰,又道,“现在有翁、钱、潘三堂青帮保护粮船,道儿上不愁匪贼饥民劫夺,但押运钱不由军费开销。各地青帮还养活着一批闲汉、码头工头,费用也是不小数目。各项一加,每年没有五百万银子是断乎不能维持。现在是四百五十万,还短着五十万,没有旨意,户部是不会给了河工上的。”

纪昀默不作声听完,转脸看庄有恭,问“砖河工程第五伦和你都参与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扬州赈灾,查看河工,江苏、山东交界处淤塞,到底是怎么回事?军机处已经两次行文,怎么竟不见动静?”庄有恭一笑,说道:“不但漕运,就是驿道,各省交界处路段也是最差。因为这些处段都是中央管,并没有修河银子拨到省里,又在交界处,难以分段,又能推诿,所以不能统筹。”顿了一下又说自己的事,“已经收到军机处的谕旨,我解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差,原在翰林院,还存着一批图书,有些宋版的秘籍,极为珍贵,有的还是北宋的孤本。我怕我到江南去主持南闱,这干子翰林们盗书,都封存了起来。但封起也不是事儿,一启封就又没人管。缴出去,又不知该交给谁,我的差使没有多少要说,不收学生钱,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还要请皇上面训。”他说完,钱度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说道:“铜政司——”纪昀笑着摆手止住了他,说道:“你们不是一回事。他两个谈完先去,你、我再谈——鄂公方才说的,兄弟要关照一声。户部每年实拨四百五十万不假,但海关上有直拨过去的,还有卖涸田的银子,实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据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银不止七百五十万,银子去向要报清。您再要五十万,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现有银子皇上已经觉得冒滥了,再多要,得有依据。还有涸田的事,我这几日从驾,太忙,没来得及知会。五两,其实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几次手,最后要卖到一百七十两,好田要卖到七百两。五两是靳辅、陈潢时的定价。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来为这弊政说话,肯定惹皇上动怒。这实在犯不着。兄弟不能不说到。还有黄、漕淤塞的事,都要权衡好。下头赚了银子骗你,你不知情,说给皇上,岂不代人受过?”

“多承纪公关照了。”鄂善听纪昀这席话是一片好意,他再做岸,也不能不感动了,遂起身一揖,说道:“我在砖河上治理京畿的几条河,虽说繁杂无比,究竟是个小局面。不知道黄、淮、漕上这么多的利弊,实在是愚昧。”“谁敢说鄂公愚昧!”纪昀笑道,“京师京郊这几条河最难治,从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为上流情势变幻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吓人,冲房破堤,到了旱季又变得小溪似的。还有北京城积水,泄洪,排污都要统筹。你和第五伦兄能几年内治好,皇上是十分赏识的!”说着,出门看了看,见那群将军们已经出殿,垂手下阶,又见傅恒招手,便回身道:“请鄂、庄二公这会子就过去。”因天色已经暗下来,纪昀又命小太监掌上灯来,和钱度接着谈。

钱度和纪昀是老相识。没有进北闱时,常在一道会文吃酒。当了官一个出外任,一个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会在一处。钱度在灯下打量纪昀,只见他气度恢宏举止安详,钱度不禁笑道:“前阵在筵席上对诗,后又给主子娘娘治病,占尽了风流,起先以为只是小意思,今日窥见大道,竟有满腹的治国经纶。看你的城府,也是愈来愈深,我辈已经攀附不及,不是一个台面上人了。”纪昀听了一笑。他已经接到尹继善的信,知道钱度在南京泡妓院的事。很想规劝几句,但钱度在云南铜矿整顿有方,乾隆铜钱流通量骤增几倍,由此东南各省商产大盛,是朝野皆知的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么风流?你才占尽风流哩!铜政上的事,你不必说,前头都有折子。这就要调你户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让你听,也有让你知闻的意思。听听有益。”钱度不禁一怔,说道:“是户部?我怎么听成刑部了?”

“原也有去刑部的话,票拟好,皇上想了几天,又变了主意,说户部差使繁琐,还是要钱度这样的干练人。”纪昀说道,“户部一满一汉两个尚书。丁建勋病了半年,已经殁了,那个图思德是图里琛的族弟,武将出身,操不来心。你虽是侍郎,其实一多半部务压在你身上。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里明白。”

钱度双掌一合,一个“好”字已到口边,忽然觉得轻浮,就势一拱,说道:“钱度原是微末之员,仰邀圣恩,不次超迁到方面司官,已经是过望。原说去刑部,心里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胜任,负了皇上一片谆谆寄托之望。想不到皇上反复权衡,仍叫到户部当差。钱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许,唯勤慎恭肃、栗栗战兢、努力从事。这层心境如果皇上召见时不及表达,务请晓岚公代为转奏。”纪昀初见他兴奋得目光一闪,听是这番话,反觉比鄂善、庄有恭来得贴切,笑道:“这个何消吩咐?”又出门看看,道:“大约也差不多了,我们丹墀上候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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