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去今不远,我们还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⑤,并且会请和上到家里来拜忏。
耶酥教传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教”的。这两个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数的儒释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
清朝人称八股文为“敲门砖”,因为得到功名,就如打开了门,砖即无用。近年则有杂志上的所谓“主张”⑥。《现代评论》之出盘,不是为了迫压,倒因为这派作者的飞腾;《新月》的冷落,是老社员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离远起来了。这种东西,我们为要和“敲门砖”区别,称之为“上天梯”罢。
“教”之在中国,何尝不如此。讲革命,彼一时也;讲忠孝,又一时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时也;造塔藏主义,又一时也。有宜于专吃的时代,则指归应定于一尊,有宜合吃的时代,则诸教亦本非异致,不过一碟是全鸭,一碟是杂拌儿而已。刘勰亦然,盖仅由“不撤姜食”一变而为吃斋,于胃脏里的分量原无差别,何况以和尚而注《论语》《孝经》或《老子》,也还是不失为一种“天经地义”呢?
九月二十七日。
(原刊1933年9月29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达一即陈子展(1898—1990),名炳堃,字子展,达一是他的笔名之一,湖南长沙人,学者。早年为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员,因投身大革命被当局通缉。后避走上海,任南国艺术学院教授。1933年起任复旦大学教授。著有《唐宋文学史》等。其《文统之梦》刊于1933年9月27日《申报·自由谈》。
②刘勰(约465—约532)字彦和,南朝梁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人,世居京口(今江苏镇江),文学家。早年依傍沙门。天监初入仕,官至东宫通事舍人,为昭明太子萧统所重。晚年于定林寺出家,改名慧地。其著《文心雕龙》为中国古典文学理论经典。
③《维摩诘经》全称《维摩诘所说经》,佛教经典。维摩诘,旧译净名、无垢,相传为古印度毗耶离城居士,曾与释迦牟尼的使者文殊师利等论辩大乘教义,宣扬在家修行同样可以“通达佛道”。故最受士大夫文人欢迎,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小字维摩,唐王维字摩诘,皆取此义。
④唐有三教辩论三教指儒、道、释(佛)。唐代的三教辩论又称“三教论衡”,高宗显庆年间就举行过“三教论衡”的宫廷论辩。但唐代官方意识形态似乎更倾向于三教同源,如武周圣历中张宗昌、李峤等奉敕纂修《三教珠英》,以后玄宗本人也先后“御注”三教中最基本的典籍《孝经》、《道德经》和《金刚经》。这里所说“后来变成大家打诨”,指咸通年间俳优在懿宗面前以“三教论衡”为话题作谐戏表演,事见《太平广记》卷二五二引《唐阙史·俳优人》。
⑤《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太上感应篇》,旧传宋代李昌龄作;《文昌帝君阴骘文》,旧传晋代张亚子作。二者均为通俗性的道教经书,其中融合了儒教的伦理思想和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
⑥杂志上的所谓“主张”指胡适等人1922年5月14日在《努力周报》第2号发表的《我们的政治主张》。该文首次提出“好人政府”的主张。
禁用和自造
据报上说,因为铅笔和墨水笔进口之多,有些地方已在禁用,改用毛笔了。
我们且不说飞机大炮,美棉美麦,都非国货之类的迂谈,单来说纸笔。
我们也不说写大字,画国画的名人,单来说真实的办事者。在这类人,毛笔却是很不便当的。砚和墨可以不带,改用墨汁罢,墨汁也何尝有国货。而且据我的经验,墨汁也并非可以常用的东西,写过几千字,毛笔便被胶得不能施展。倘若安砚磨墨,展纸舔笔,则即以学生的抄讲义而论,速度恐怕总要比用墨水笔减少三分之一,他只好不抄,或者要教员讲得慢,也就是大家的时间,被白费了三分之一了。
所谓“便当”,并不是偷懒,是说在同一时间内,可以由此做成较多的事情。这就是节省时间,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于延长了人的生命。古人说,“非人磨墨墨磨人”①,就在悲愤人生之消磨于纸墨中,而墨水笔之制成,是正可以弥这缺憾的。
但它的存在,却必须在宝贵时间,宝贵生命的地方。中国不然,这当然不会是国货。进出口货,中国是有了帐簿的了,人民的数目却还没有一本帐簿。一个人的生养教育,父母化去的是多少物力和气力呢,而青年男女,每每不知所终,谁也不加注意。区区时间,当然更不成什么问题了,能活着弄弄毛笔的,或者倒是幸福也难说。
和我们中国一样,一向用毛笔的,还有一个日本。然而在日本,毛笔几乎绝迹了,代用的是铅笔和墨水笔,连用这些笔的习字帖也很多。为什么呢?就因为这便当,省时间。然而他们不怕“漏巵”②么?不,他们自己来制造,而且还要运到中国来。
优良而非国货的时候,中国禁用,日本仿造,这是两国截然不同的地方。
九月三十日。
(原刊1933年10月1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非人磨墨墨磨人”苏轼《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
②“漏”酒器渗漏,这里喻指好处让外国人赚去。
看变戏法
我爱看“变戏法”。
他们是走江湖的,所以各处的戏法都一样。为了敛钱,一定有两种必要的东西:一只黑熊,一个小孩子。
黑熊饿得真瘦,几乎连动弹的力气也快没有了。自然,这是不能使它强壮的,因为一强壮,就不能驾驭。现在是半死不活,却还要用铁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牵着做戏。有时给吃一点东西,是一小块水泡的馒头皮,但还将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来,伸头张嘴,许多工夫才得落肚,而变戏法的则因此集了一些钱。
这熊的来源,中国没有人提到过。据西洋人的调查,说是从小时候,由山里捉来的;大的不能用,因为一大,就总改不了野性。但虽是小的,也还须“训练”,这“训练”的方法,是“打”和“饿”;而后来,则是因虐待而死亡。我以为这话是的确的,我们看它还在活着做戏的时候,就瘪得连熊气息也没有了,有些地方,竟称之为“狗熊”,其被蔑视至于如此。
孩子在场面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将他的两手扭过来,他就显出很苦楚,很为难,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个,五个,再四个,三个……而变戏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钱。
他自然也曾经训练过,这苦痛是装出来的,和大人串通的勾当,不过也无碍于赚钱。
下午敲锣开场,这样的做到夜,收场,看客走散,有化了钱的,有终于不化钱的。
每当收场,我一面走,一面想:两种生财家伙,一种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寻幼小的来;一种是大了之后,另寻一个小孩子和一只小熊,仍旧来变照样的戏法。
事情真是简单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无味。然而我还是常常看。此外叫我看什么呢,诸君?
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