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站着两个女孩,左边的女孩容光如雪,凤眼清冽,右边的女孩面若桃花,朱唇似樱,她们全部穿着层叠繁复的十二单衣,花色样式与扬屋中游女所穿的都不一样。为了吸引客人的驻足,扬屋里的衣着每天都在推陈出新,几乎只保留了和服大致的形制,然而闻折柳面前的两位振袖新造,所穿皆为正统,那古雅的花纹和矜贵的仪态,仿佛她们不是以色侍人的游女,而是身份高贵的王室成员。
“你们……”闻折柳眉头微皱,眼前的两名少女目光透亮,不像是被城主操纵的样子,他决定先用言语尝试沟通,“是来拦住我的?”
“我是弥生。”面若桃花的女孩说。
“我是风花。”容光如雪的女孩说。
闻折柳警惕地看着她们,弥生是春天的季语,风花是冬天的季语,四位振袖新造,同样是以季节为名字的。
“若叶和穗波已经去面见太夫了,”弥生轻声说,“所以,我们来拦住你。”
闻折柳沉吟,他并不觉得眼前两位强大的振袖新造是不能交流的,他只是对她们的动机感到费解:“为什么?圣子想要离开阿波岐原,脱离城主的控制,如果你们尊敬她,那应该理解她的意图和愿望,就算不在行动上支持,也不用听从城主的命令,赶着去阻止她吧?”
弥生望着他,她的瞳色带着隐隐的绿,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在大火纷飞的战场,她的美应当如生机勃勃的春天那般照亮黑夜才对,她没有回答闻折柳的问题,而是另起话题,说:“你知道吗,外来者,所有值得疑惑的问题,都因为你站得不够高,等你站到了俯瞰人间的高度,一切尽收眼底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有困惑迷茫了。”
闻折柳皱起眉头,她说:“于是我们站在高处,看见以你为中心的蛛网,连结了整座不夜城,你是反叛计划的中心,是叛军的头脑,是大火的始作俑者。”
“你是智者,而那个皇帝一样的男人,是你的后盾。”风花接着道,“他现在正在和城主交手吧?城主害怕他,你们说不定真的可以赢。”
闻折柳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直觉振袖新造在给他传递某种讯息,但她们的意图太模糊了,他分辨不出来。
“振袖新造,是为太夫而活的臣属。”
她们在大火中飞上了夜空,披带如天女在身后飘飞。
“在成为天照之前,她先是黄泉万鬼的统领之主、心爱之人,如母如神,如父如天。”
她们张开双臂,从身上滑落的十二单衣仿佛生长的活物,在苍穹中无限地蔓延出去,像一面逶迤的绮丽霞光。
闻折柳紧紧盯着弥生和风花的一举一动,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奇异而熟悉的响声,像是某种有节奏的拍击,穿破了火焰和爆炸的屏障,响起在他的耳边。
“是……是响板?”他一怔,旋即猛地想了起来,这种乐器通常用于能剧的开场,在第三世界,在珑姬的宫殿,她便披上演员的戏服,为玩家亲自演绎了一场《海女情死》的能剧,当响板响起,人类男子与人鱼公主的情孽纠缠从此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重新回魂于每一个爱恨难言的深夜。
现在,弥生和风花脱去了外罩的繁复华衣,其下全都穿着素白的长裙,她们没有戴能面,只有辉煌的命冕戴在头顶。黑夜是舞台的幕布,热烈的火光是照亮幕布的明灯,不知是法术,还是似梦还真的幻觉,闻折柳看见黄金的大地在黑夜中升起,碧蓝的大海紧随其后,繁盛的桃树生长,男男女女于天中撒网,捕猎美丽的鱼龙……
他反应过来了,这是阿波岐原中浮世绘所描述的场景!只是那天行走匆忙,他和贺钦没有看完浮世绘上的内容。
所以她们……是要亲手上演浮世绘的情节和内容吗?
弥生抱着风花,后者依偎在前者怀中,那姿态像是情侣,却比情侣贴得更近;像是血亲,却比血亲更加密不可分。她们的身影从幕布上浮现出来,宛如顶天立地的神明,风花从弥生的怀中脱落出去,鲜艳的黑发披在白裙上,眉心点着不谙世事的朱红。
弥生于是摘下头上的日月命冕,将月的一半戴在风花头上。
“这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闻折柳好像看懂了,只是不了解这些代表了什么,当天地初开时,世间唯有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人,他们便绕着天之玉柱缔结了神婚,诞下漫天神明……可眼下的扮演者明明是两个女子啊?
弥生——伊邪那岐开口清唱:“纵使此世无常,命轨难寻,我依然与你共同享有暮暮朝朝,直到天柱陷落,时光也化作掌中再难挽回的沙。”
风花——伊邪那美也回应道:“虽世虚幻,但情不虚幻,那河中水便如我和你的情谊,抽刀不断,涛涛奔流。”
乐声恢宏,上古的神明对彼此许下永不分离,永不背叛的誓言,于夜空中且歌且行。这一幕真是诡异到了极点,她们背后就是咆哮作战的涉江薙刀骑,到处是奔逃的鬼灵,满城陷落在火海之中,而有一个角落,居然还在演绎着晦涩的古老传说。
在神话本作中,伊邪那美在诞生火神的过程中因烧伤而死,死后去到了黄泉之国,伊邪那岐痛不欲生,拔出十拳剑杀了尚是婴孩的火神,随后苦苦追赶到黄泉之国,要求妻子与他回到地面。伊邪那美答应了他,但是她要与黄泉的神明商议,再行梳妆,才能见伊邪那岐。等待妻子梳洗打扮的时候,伊邪那岐抑制不住对伊邪那美的思念之情,于是从发髻上取下多齿木梳,折下一枚梳齿点燃,燃烧的火光中,他惊恐地看见,往昔和自己一同统治天空、大地、海洋的女神,此时已是一具浑身腐坏,爬满蛆虫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