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喜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起来。他退开一步,语气颤巍巍地说道:“大人以为,七喜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对大人说这番话的吗?”
锡若一愣,嘴唇跟着动了动,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七喜惨然一笑道:“原来我在大人的心里,就是这么个东西。七喜明白了,以后一定不再打搅大人的清静……”说着掩面便走。
“七喜!”锡若猛地跳下床,总算抢在七喜出门之前拦住了他。他拉开七喜掩面的手,发觉往常那张总是低眉顺目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不禁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皮说道:“虽说是我不好,可你也不至于这样就砸金豆儿了吧?怎么说也是个男人……”
这话刚一出口,锡若立刻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七喜已经不是“男人”了……
可是七喜听见锡若的这句话,反倒擦了擦脸说道:“大人说得对!我是不该动不动就掉眼泪。”说着又凝视着锡若说道:“在这宫里头,也只有大人真把我跟其他的太监当个人看待,有时候还会在主子们面前替我们兜揽错处。大家面上虽然不说,可是背地里都夸您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我伺候您,固然是因为八爷的吩咐,可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的心!”
锡若听得心里一阵热乎乎的,连忙一把拉住了七喜说道:“你别说了。总归是我今天说错了话,改天等我病好了,一定特置一席给你赔罪!”
七喜摆摆手说道:“不敢当。有大人的这份心就够了。”说着又走到门边屏息静气地听了一会,这才走回来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边上看着,觉得您虽然聪明,却终究还是心肠太软。我不愿意看见您这样的一个人,为了阿哥们的皇位之争,最后落到不如意的地步。所以我就对自己说,只要我七喜在乾清宫里杵着一天,就要护您的周全一天。”
锡若闻言只能苦笑。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老实沉默的七喜,心里头竟然藏着这么多话,便拉着七喜在桌边坐了下来,又给各自倒了一杯茶,准备听七喜难得的长篇大论。
七喜接过锡若手里的茶,道了声谢后呷了一口,才又接着说道:“我是个太监,这辈子已经是个废人,也没读过多少书,可是‘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也还是知道的。我瞧着您对十四爷,仿佛也是这份心思,可七喜还是要劝您一句,皇子终归是皇子。他们就算在斗争当中失势了,落败了,也始终是龙子凤孙,天家骨血,好歹也能留一个全尸,可是他们身边的人,不是凌迟就是处斩,甚至死得更惨。”
锡若听得心里阵阵发寒,却也不得不承认七喜说得有道理。其实七喜的这些话,他心里头何尝没想过,只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得这样明白透彻。他对七喜和其他太监好,其实也只是同情他们处在紫禁城这个社会的最底层,另外也未尝没有帮助自己在紫禁城里站稳脚跟的意图,想不到却换来七喜的一片真心相待,让他简直无地自容地想要撞墙。
七喜见锡若面露愧色,却安慰他道:“大人不必因为我的话而有什么负担。说句实话,如果不是大人,我也得不到八爷的重用,在乾清宫也不能混到今天的样子。凡事有果必有因,大人只需和从前一样,一切顺其自然,在有些事情上多留点心就更好了。七喜相信,苍天一定会庇佑好人的。”说罢端起锡若递给他的茶杯一饮而尽,又端起刚才送药碗来的托盘,朝锡若伏了伏身子,就和平常一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锡若却坐在原地发怔。他原以为自己在皇宫里混了十年,不说全部,至少也看懂了紫禁城的八分,如此才知道,原来自己看到的,仍然不过是这座深宫大院的表皮而已。这里看似平凡甚至是低贱的每一个人,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有着自己的想法、贪念和欲望,或许也都有着自己拼死也不愿意去忘记和打碎的东西。想着想着,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汗流浃背,连裹着棉被捂汗都省了。
“你怎么不在床上待着,反倒坐在这里发呆?快躺回去!回头病得更重了,又说是爷害的你!”
锡若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愁容,转过头朝门口处正大跨步进来的人笑道:“难道不是你害的?”
年大将军
锡若转过头笑道:“不是你说什么‘冰天冻地洗冷水澡,乃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就是信了你才感冒的。”
十四阿哥瞪了锡若一眼说道:“谁让你这个笨蛋非要学?没有在军营里打熬出来的底子,冷不丁地洗一次,当然容易感冒!”
锡若重新用棉被裹住了自己,觑了十四阿哥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十三爷跟我说,等过了四月就挑日子给我和十六格格完婚。”
十四阿哥静默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道:“恭喜你。多年的心愿得偿了。”
锡若眯缝起眼睛笑了笑,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啊。我能娶到她,也算是奇缘了。如果我们不是……大概到现在都还只会是好朋友吧。说不定我还会傻乎乎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十四阿哥看了锡若两眼,摇头道:“男女之间的事,也不过是一个缘字。你既然和十六妹有缘,就好好珍惜她吧。只是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怕是更少了。”说着脸色又沉了下来。
锡若眼睛一转,笑道:“我记得你的贝子府旁边还有几块空地,不如我去托了十三爷,让他把公主府盖在那边?这样我们见面反倒更容易了。”
“这个主意好!”十四阿哥一跃而起地说道,“我这就去找十三哥,或者索性就让他把选址的差使让给我。爷替你看好一块地方造府!”说着真就快步走了出去,留下锡若在原地发呆。
过了两天,等到锡若病好回到乾清宫里当值的时候,就听见里面的人说十四阿哥老早就过来求了皇上让他督造十六格格府,不禁暗自失笑,心道十四也真是个急性子,说风就是雨的。这会儿老康还没正式下旨把福琳指给自己呢,他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要造格格府,闹得这事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看来他这妹妹是非嫁给自己不可了。这个大舅子也真够大方的!
锡若越想越乐,以至于在门口见到一个自己颇为在意的人时,脸上的笑都没来得及收回去。那人身材高大,面容精悍,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有种普通朝臣没有的精锐肃杀之色,正是新任四川巡抚年羹尧。
当锡若第一次知道年羹尧的原配夫人竟然是大哥容若的女儿时,简直忍不住要指着明珠后花园的池塘大笑三声。原来小爷是年大将军他叔叔,哈哈!
年羹尧一见锡若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也不觉愣了一下,却立刻几步赶了上来,异常恭谨地给他打千行了一个礼之后,亲切地问道:“四叔这一向来可好?”
锡若强忍住笑得快要抽筋的肚子传来的阵阵疼痛,干咳了一声说道:“年大人快别如此多礼。我年纪轻,品秩又比大人低,这样不是折煞我了。”心里却在狂叫道,好爽啊!
年羹尧却一脸认真地说道:“四叔这是哪里话?职衔是职衔,家礼一样不可废,不然人家该说我这进士书没念好了。”
锡若听得在心里吐了吐舌头,乖乖,原来这年大将军不光会打仗,还是进士出身,人家那才是文武双全哪!自己跟他一比,根本就不够看的。连忙收起了玩笑之心,对着年羹尧深深一揖道:“年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封疆大吏,治理地方又颇有功绩,皇上都亲口夸您是‘甘心淡泊,以绝徇庇’,还说希望您‘始终固守,做一好官’呢。回头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在您面前充长辈,多半要教训我不懂事呢。”
一番话说得年羹尧脸上放光。锡若却看着他方正的面孔暗想道,如果你真能“始终固守,做一好官”,下场可能就不会那么凄凉了。
年羹尧似乎满心还想跟锡若多聊几句,这时李德全却出来叫他进去。年羹尧看着锡若点了点头,低声道:“回头再去四叔府上请安”,就整好衣冠跟着李德全进去了。
锡若轻笑一声,心情还沉浸在即将大婚的喜悦当中,又乐颠颠地准备往乾清宫外走,不想转过身就看见了一个让自己头疼的人――太子胤礽。
“纳兰大人今日好兴致。怎么满面春风的?”太子如今见着锡若,脸色比他第一次和锡若打照面的时候,实在好看太多了。所以锡若也就笑嘻嘻地答道:“回太子爷的话,奴才病了好几天,今天终于又回到乾清宫来当差,心里高兴,所以就有些忘形了。”
太子使劲瞅了锡若几眼,又往了往锡若身后年羹尧刚刚进去的地方,点头道:“纳兰大人现在的确是春风得意。我听说皇上已经下旨建造你和十六妹的新府邸了,到时候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得好好表示表示才行。”
锡若露出颇有些受宠若惊的神色,连连朝太子道谢。太子心情颇佳地笑了笑,又伸手拍了拍锡若的肩膀说道:“以后就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
锡若真正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奴才哪敢自称跟太子爷是一家人?君臣有分,奴才书虽然读得不好,可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太子目光有些玩味地看着锡若,随即点点头说道:“你能这样提醒自己,以后的前程差不了。好好办你的差吧,只要你忠君爱国,勤劳王事,将来我也亏待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