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摇头,“怎么可能?后来我长大了,父亲空难的抚恤也够我自立。长大以后,我了解了很多事情……奶奶,你还有亲生的子女要照顾,我不该分去你的心神。”
轻抚她的头发,“我向来把你看成我亲生的孙女。”
“比亲生的孙女还亲昵,我知道。”她握住奶奶满是皱纹仍然细嫩的手,“我都知道。”
“那些不肖子分家以后,你才敢来?”奶奶疲 惫的躺下来,“静子,这宅院是分给你的。等我死了以后……”
“奶奶,不要说这个。”
“不说就不会发生?”她轻轻一笑,“算了。说这些做什么?陪奶奶一段时光吧。有没有对象?”
“我都快不惑了。”静低头收拾梳子手镜,“我不想嫁。让我陪奶奶吧。”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庭院的潺潺水流回响着。“也对。我嫁了你爷爷,生了这群子女,到头来,只有个养孙女愿意来我身边。这几十年光阴想起来,大半浪费掉了。”她闭上眼睛,“我若不是女儿身……父亲怎么会把家业传给不成材的弟弟?到头来还是我这女儿收拾残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慢慢匀称,竟是睡着了。
替她松开刚盘好的发譬,盖好被子,静看着奶奶。小心的拉上纸门,这深邃的大屋只有几个女佣、厨师、园丁和管家而已。
还有寂寞的奶奶。
她信步走进庭院,铺着小石头的庭园,用竹爪把精心的绘出几何图形。
以前看不懂,或许年纪大了吧,她望着模拟着水波的石纹和假山,像是看到具体而致日本群岛的一部分。
风梳竹叶,宛如海上长年吹拂的南风。
池塘里的锦鲤看到人影,浮出来索食。河面上有着低垂的樱花,花瓣飘零。锦鲤轻啜着,樱花残瓣也跟着回旋,在平静的池塘上面引起一阵阵的细微涟漪。
她捧起地上的花瓣,轻轻的撒在水面上。落英缤纷。
听到树枝轻清脆裂的声音,静回头,从容安详的表情,望着擅闯的不速之客。
一直以为,虎背熊腰只是一句成语,没想到形容的不是一个汉子的身形,而是精神。
那男人穿着规矩的黑西装,剪裁服贴在强健的身材上,有着诱人的曲线。衣冠楚楚,相貌俊美中带着昂然的自信,俨然如工商巨子。但是全身紧绷着紧张感,她几乎以为那是杀气。
她没有惊异,能够安静的进到这宅子,理应是客人吧?她行了礼,“请问您哪位?”
欣赏着她的从容,“你是鹿岛静子吧?我听鹿岛夫人惦念过你。”他不客气的眼光令人想回避,“我是山本雄之,听说鹿岛夫人不舒服,过来探望她。”
静没有回避目光,仍是一派平和,“我的确就是静子。奶奶刚睡下,我不好搅扰她。您要改天再来呢?还是进来奉茶?”
他没有回答,仍然用带煞气的眼神望着她好一会儿,被她的不畏不避逗笑了,“你不像台湾女孩。”
“我早就不是女孩了。”静回答,“你以为台湾女人该是怎么样的呢?”
“聪明,却傲慢。”他的回答也充满了傲慢。
“不管是男是女、国家肤色,都有聪明而傲慢的人。台湾有聪明而傲慢的女人,当然也有谦冲自牧的女子。我相信日本也是。”
“……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台湾。”他开口,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我以为会看到书里描绘的灵秀中国女子。”
“你想看那样的女孩,应该去上梅。台湾已经洋化太深了。”
“我去过了。”他又缄默下来。
“你喜欢的那种中国仕女,只存在于过去的历史洪流。”静拂去满头的樱花,“不存在于现在的世界。”她伸手,“这边请。”
她在茶室招待雄之,正坐的安然。
“很不习惯吧?”他笑笑,“现在很多日本女人也不会正坐了,你不用勉强。”
“六岁之前,我是让奶奶教养的。”她温柔的笑笑,“有些事情像骑脚踏车,学会了就不会忘记。”
“包括日语?”他凝视着静,寻常女子要不害怕,要不就满面红量的低下头,静却这样泰然。“你甚至有些京都腔调。”
“当然,我也自修。没敢忘记奶奶教过我的语言。”
望着这样自持的女子,他不禁有些佩服。他听鹿岛夫人说,静子还比他大五岁,亲眼见到的时候,实在怎样都不敢相信。
她这样温柔娴静如少女。瘦弱的身材像是一株杨柳,悄悄立在缤纷的樱花旁,花事再闹,她仍然站出—春的寂寞。
若不是抬起眼来,那狭长狐眼里清澈的洞悉,泄漏了她曾经历的忧欢与风浪,他不相信是鹿岛夫人快不惑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