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吧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怀旧色彩,周遭挂着放大的黑白照片,上面是芸芸众生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好像是当年的知识青年在西双版纳的生活照,没有什么特别,但一定是倾注了作者无尽的情感。
店主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脸上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他的踏实,所以生意再差对他来说也没有一点触动。总之他一点不急,一看就是社会上那种永远生不逢时,自改革开放之后就没有回过神来的人。
本以为有了泪珠儿,生活就不像过去那么孤独了,但沁婷始终觉得她是一个人生活。尤其是严安上了大学以后,她住在学校里,如果不是为了拿生活费、洗衣服这类非常具体的事,她是很少回家的。沁婷如果闷了,就只能到清吧里坐坐,这还是她以前养成的习惯。
她当然知道坐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落伍的表现,但这种地方很适合沁婷。她白天工作忙乱得很,晚上就特别需要清静。这时的清吧里正轻轻地传送出《梁祝》,沁婷捡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杯鲜榨果汁。
如泣如诉的音乐仍在叙述着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然而此刻的沁婷对爱情已经没多少遐想了,不过熟悉的旋律却把她带回了八十年代。那时懂得听《梁祝》还很时髦呢,那是一个诗意的年代,喇叭裤、交谊舞方兴未艾,台湾校园歌曲到处泛滥,如果你不懂朦胧诗足可以自杀谢罪了,所有的讲座都在讲美学、“美的本质”……总之,那又是一个沸腾的年代。
每个人的青春岁月都会涌动着一股激进的潜流。
那时的沁婷刚刚从某师范大学毕业,人单薄得有点让人担心,二十二岁的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她皮肤白白的,眼睛也如两汪深潭碧泉,人却并不显得俏丽,大概是她梳着两条过时的辫子,穿着也过分朴素,仅仅是格子衬衣和蓝裤子而已,更重要的是她好像没怎么发育,这当然就不那么诱人了。
那个年代的严沁婷没有写朦胧诗,也没有沉溺于蹦恰恰,但是她的举动又是绝对诗意的——她选择了到山区去当乡村女教师。那时她的想法很简单,她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赶浪头的人,但是却愿意踏踏实实地做一点事,在青山绿水之间,和油菜花同栖同宿,还有一帮天真无邪的孩子尾随其后,那不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吗?
尽管父母和朋友们都觉得她浪漫得太不着边际了,如果是图个政治资本那还情有可原,可是人家团支部书记还没有这种壮举呢,还在积极地活动留校,组织上也没有许诺要培养你,你这么做不是莫名其妙吗?
可是沁婷做事并没有严肃的思想斗争,她觉得这有什么,无非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罢了。如果选一个离家近的学校,每天上班下班,说不定还是让她教政治之类的照本宣科的东西,那有什么意思啊?想想都困。不如穿行在山水草木中间,那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身心自由。
那时的沁婷真是太年轻了,几乎是在校园里长大的她,就跟无菌试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哪里知道外面世界的每一寸空气里都有凶险的病毒,沁婷她哪里会知道呢?
至今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上午,她坐县里教育局的吉普车,由一位科长陪着去贵州某山寨小学报到,一路上虽然颠簸得厉害,但景色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美。远处青山叠翠,却在白纱一般的薄雾中默默沉睡,一千年一万年的不肯苏醒,业已对尘世间的一切了如指掌,淡然以对;溪水在山涧一往无前地流淌,哗啦啦的似有自己无尽的欢乐;油菜花是没有的,但是叫不出名称来的野花或者成串地悬挂,或者孤芳自赏地摇曳,都是那样的色彩斑斓,恣意开放;还有就是新鲜的空气里有一股植物和泥土混杂起来的味道,谈不上芳香,但好闻极了,是大自然才有的原始气息。沁婷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仿佛自己倏然间闯入了一个巨大而又不可思议的梦境,立刻就没有意识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陪同的人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熟视无睹地聊天,根本也不注意沁婷陶醉的表情,搞得沁婷连个感慨的对象都没有,只好梦游一般地两眼发直,暗自叹息这世界上果然有世外仙境。
当时的媒体还报道了她的事迹,他们说她是《一朵悄悄开放的红杜鹃》。
村民们很快就接受了沁婷。姑娘们送给她一套民族服饰,沁婷穿上还真像那么回事,她们也穿她的牛仔裤和黑毛衣对着镜子来回照。孩子们每天围着她听格林童话,他们眼睛嘴巴齐齐张着,仿佛在听另一个星球发生的事。
沁婷就住在学校里,尽管吃住都相当简陋,点的也是煤油灯,而且要自己种菜和打柴,应该说生活还是很苦的,但是她是那样被重视,被许许多多淳朴的村民爱着,她的心里每天都很温暖,当然也就很踏实。有时,天大的困难和艰辛在年轻的时候你会浑然不觉,只有它化为了沧桑才变成苦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沁婷基本上熟悉了山区的生活。简单的生活能够净化人的心灵,沁婷一点都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它很轻易地结束了沁婷青春时代玫瑰色的梦境。
那一天沁婷患了重感冒,她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只是多加了一件衣服而已。可是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她突然发起烧来,沁婷是从城里带了药的,她便摸了一片安乃近吃,结果不一会便大汗淋漓,一身一身的汗止也止不住,她觉得人虚得几乎灵魂出窍,然后躯壳在一片荒野里飘来飘去,她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感觉吧。一想到这样就消失了,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她连点起油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打开了枕边的手电筒,接着就不知不觉地呻吟起来。
学校里并不是只有沁婷一个人,同时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值更的阿伯。他见到亮光,并且听见了沁婷呻吟的声音,赶紧跑进了沁婷屋里,点起了油灯,见到沁婷水洗了一样,他吓了一跳,说,我赶紧去找村长想办法吧。沁婷当时还有一点神志,声线如丝一般地说,大叔你千万不要走,不要走……当时她就觉得只要眼前的这个人一离开,鬼门关就会咣啷一声关上,她当时心里怕极了,只想有个人在跟前。
阿伯似乎是坐了一会儿,又给她喂了水,她因为喝得猛,有一多半都洒在了前襟。可是不一会儿,她又烧了起来,而且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每一分钟都那么漫长,天黑得是不透气那种没有指望的黑,仿佛再也不会亮了,阿伯实在是坐不住,就去喊人。
也就是在这一个空隙里,她隐隐约约感到屋里闪过一个黑影,紧接着油灯就熄灭了。她感到有一个男人像巨石一样地压在她身上,别说她还是一个虚弱的病人,就是没病她也是没有力量进行反抗的。那个人显出一种非人的饥渴,两只手在她的胸前使劲地乱抓,似乎蹂躏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沁婷当然是挣扎了,她拼命地喊叫可能也没有多大声,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乡卫生院的病房里,周围全是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极其关切的目光,大家为她的苏醒松了一口气。医生告诉她是得了疟疾,俗称打摆子,这也是山区的多发病,用了药就没事了。村长说你真吓死我们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你的父母交待呢?这话让沁婷的眼泪流了出来,这实在是百感交集的泪水。众人却只当她是生病辛苦又远离家园之故,就使劲地安慰她,还给她买了瓶装的水果罐头。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沁婷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决定按下不表,一是她还年轻,而且为人师表,这种事传出去还怎么做人?二是她当时烧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甚至连一点特征也没有在脑海里留下,难道她叫别人去追查一个黑影?!还有她自己有时也会恍恍惚惚,分辨不清到底是做了一场噩梦,还是发生了噩梦一样的事情。
她仔细观察了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一样的老实,一样的诚恳而且热心,谁身上也没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流氓习气。这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人心如古巷,幽深不可测。
然而,有一点是真真切切的,那就是山区巧夺天工的如画景致刹那间在沁婷的眼里竟成了梅雨季节的黄昏,处处尽是愁云惨雾。
生病也是人生的导师,好多人都是在生病以后陡然间明白了很多道理。
出院后的沁婷一直住在卢海花家里调养。海花的歌唱得很好,被称为当地的百灵鸟,她和她的家人对沁婷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所以,直到沁婷离开这里,也没有搬回小学校住。
沁婷在不知不觉中喝完了鲜榨果汁,至少有三个服务员来问过她加还是不加,可见她们无事可做。沁婷没有加果汁,但是她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难得在一个清静地方坐坐,而她这个人是不喜欢梳理往事的,可是今天有《梁祝》的引领,也就自然而然沿着思绪往下走了。其实这优美的令人心弦颤动的旋律,与其说是在咏叹两个人的情感,不如说是一代人的青春回顾。人这一生,不就是满怀欣喜的憧憬在现实面前撞个稀巴烂,最后化蝶了事——那还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呢,大多数人化成了蛾子,自己都不愿意搭理自己。
借着探亲,沁婷再也没有回到村寨里去。走时她什么也没拿,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结果一走就没了音信,只收到她给学校墙体斑驳、窗架歪斜并且空空如也的阅览室寄来的两包书。
重新回到城里,多少有点事过境迁了,原来的朋友和同学都已经各就各位,哪个单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何况沁婷当时的心情是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熟人。她轰轰烈烈地走,结果说不出任何理由地打道回府,身心都是灰溜溜的,哪有什么脸面去求过去的同学帮忙,她只想他们以为她一直都在山区教书,过着“悠然见南山”的日子。人不就是活一个面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