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舞很少在夜晚时离开厌火城那些迷宫一样弯弯绕绕的巷道。她喜爱这一时刻的厌火城,白日的燥热散去,经历过一整天的冷漠和沉睡,下城像是匹野猫,终于复苏了。它抖动身子,白日里那些浓厚的骚动的气味,便杂带上夜暗的寒意,从每一处毛孔中散发出来。
不论是小酒馆还是那些破落的商铺,看上去只是些摇晃的茅草棚子,却矗立了数百年。细细的歌声从门缝里流出来,亮亮的窗户纸后面有一些剑影,巷子的墙上飞贼的身影若隐若现。这些还只是厌火的表象。
到了真正的夜里,街上立着的鼓被人敲了起来。和着鼓声,有些人从酒馆那低矮的门洞中冒出,而更多的人从另一些黑洞洞的门里涌出来,他们像老鼠一样顺着巷道前进,汇集在一起,变成络绎不绝的一大股。他们不再脸色放松,目光迷离,而是目光火热,每个人腰间都揣着刀子或者挂着流星锤,头发和衣服上散发着烟味,散发着酒味,更重要的是带着下城的味道。这些人就此汇集在一起,无目的地游荡,他们跳舞,他们大口地喝酒,在广场上燃起大火,让夜空中飘荡着油脂、孜然、烤鱼和羊尾肉的香味。这是个喧嚣,混乱,鬼魅的妖异的世界。这才是真正的厌火。
可是最爱热闹的她却不能参与进去,今天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鹿舞抱着猫,腰带上插着青罗的那柄山王剑,朝偏僻的很少人光临的一个角落里走去,那只傻傻的白骆驼拖着缰绳,跟在她后面。想起白天里遇到的那个蛮族年轻人,她嘴上还会浮出一抹微笑。鹿舞就喜欢欺负这样的外乡人。
这一次是不是玩得有点过头了呢?她摆摆头看了看优雅地伸着步子、慢腾腾地跟着她走的白果皮。那个年轻人从府兵驻处蹿出来跑得那么快,连她都追赶不上。
这个人真是呆得有点不一样——不过,他的笑容,还真是温暖呢。想到他的笑时,鹿舞嘴角边浮现出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微笑。
冰凉的夜风凝出了一些细小的露珠,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去,随风吹来了黄花的香气。大骆驼跟着来了也好,没准等会儿还可以派上用场呢。而这把剑——鹿舞拿在手里连舞带砍地玩了一会儿——还是蛮顺手的。
天上是一轮残月,月亮小得快看不见了。阿黄的眼珠子却瞪得溜圆,在她怀里挣来挣去,一副不安分的样子。
“阿黄,别耍小孩子脾气啦。该见的人还是得见的,时候到了啊。”鹿舞开始还好言好语地安慰它,到后来口气越来越严厉。“我知道你更想去翻垃圾箱玩,不过今天不行。”她用没得商量的口气说。
墨蓝水色的夜空里,月色妖娆。她再走几步,突然弯下身子,像猫那样灵动地在夜暗下穿行,丝毫也不扰动湿润的空气。她走出一条小小的巷道,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波澜不兴的水池子,墨黑的水池子仿佛一面魔镜一样倒映着天上的残月。池子上水雾缭绕,却可看到水中间的一棵树。这幅景象静谧,超然,妖异。
白骆驼无奈地叫了一声,牵着缰绳站住了。
“白果皮,乖乖站着,别乱跑。”鹿舞说,然后把怀里扭动的毛球放在骆驼边,竖起一根指头警告那只猫,“你也一样。”
大黄猫不满地叫了一声,鹿舞没有理它,她已经撩起裙裾,露出白皙的脚踝,踏入水中。
厌火的人,谁不知道踏入雷池的可怕后果呢?但踏入这冰冷的池水时,鹿舞却无丝毫的犹豫。鬼脸给她的情报没有错,从这条巷道出来并无人防守,而水里已经被人系上了绳梯,每隔两步就有一块小小的木板。
鹿舞的光脚踩在木板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水纹,越来越大地洇了出去,它们互相碰撞,然后越来越多。她顺着绳梯一连串地跳着,到了池子中心的那个小小的圆岛上,只发出了一串轻微的溅水声。
岛中间那棵树微微地发着光,让她能清楚地看到树下坐着的男子,他身形魁梧,头发如狮子般披散在肩上,背对着她盘膝而坐。一只猫头鹰划过夜空,在星辰下发出孤独的叫声。
“你终于来了。”他没转过身,只用略带苍老的声音说。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鹿舞咬着嘴唇说,转顾了一下四周,从她的话里能听到一丝儿的害怕,不过那害怕淡淡的,很快就飘散了。
那人仰头看树。树骨如铁,伸在墨黑的夜里如同淡红的剪影。“花枝早晚是要折下的吧,”他说,“有多少年了,一十四年了吧?我原本以为能多等几年呢。”
鹿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着自己腰带上的剑:“我早就长大了——大到可以杀人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说:“当然啦,你比我当年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年纪还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