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米拉·尼卡诺罗娃,十二岁。
现在是一名工程师。
我想回忆一下……我们是不是在战争前就在说战争了?
广播里播放着歌曲:《如果明天就是战争》《我们的装甲车坚固,坦克飞快》。孩子们可以安心地入睡……
我们一家住在沃罗涅什。我童年的城市……学校里的许多教师都是老知识分子,有很高的音乐艺术水准。我们学校有儿童合唱团,我也参加了,在市里享有极高的声誉。据我所知,大家都非常热爱戏剧。
我们是移居来的军人家庭。带有走廊的四层楼房,夏天院子中盛开着金合欢。在楼房前的花坛里我们经常玩耍,那有地方可以捉迷藏。我很幸运父母都健在。爸爸是军队干部。整个童年,我的眼前都是他的军装。妈妈的性格温柔,有一双巧手。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很容易就能猜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我,很固执、任性,同时又很羞怯。我在“红军之家”学习音乐,练习合唱。每逢星期天,唯一的爸爸不忙的一天,他喜欢和我们一起在城市里散步。我和妈妈需要走在他的左侧,这样爸爸好和遇到的军人随时打招呼,行举手礼。
他还喜欢和我一起读诗,特别是普希金的:
学习吧,我的儿子:科学为我们缩短快速生活的经验……37
那个六月的一天……我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和女伴去“红军之家”的花园看戏,演出定在十二点开始。我们看见:大家都在听广播喇叭,它被固定在电线杆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不安的神色。
“你听,战争爆发了!”女伴说。
我飞奔回家。闯进屋门。房间里一片安静,妈妈没在家,爸爸正在有条不紊地对着镜子刮胡子,他的一边脸上还粘着肥皂沫。
“爸爸,打仗了!”
爸爸冲我转过身,继续刮胡子。我看见他的眼睛中有一种陌生的神情。我记得,墙上的有线广播喇叭被关闭了。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为了延迟我和妈妈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
生活瞬间改变了……我完全想不起来这些天爸爸是不是在家,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市里召开了全民会议:如果房子着火的话,怎么样扑火。如何在晚上关好窗户——城市里晚上应该看不到灯光。食品摊消失了,出现了食品供应证。
那个最后的夜晚来临了。它完全不像我如今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眼泪、拥抱,跳上开动的火车。这些都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一切经过是这样的,爸爸仿佛是收拾行装去演习一样。妈妈为他整理好行李,已经为他缝好了活领子,野战领章,检查了纽扣、袜子和手巾。爸爸拽了拽大衣,好像是我在拉着它。
三口人一齐到了走廊里。时间已经很晚了,此刻,家里所有的门除了大门,都已经关上了,为了走到院子里去,我们不得不从第一层上到第二层,穿过长长的走廊,重新下楼。街上一片黑暗,总是非常认真的爸爸说道:“别再往前送我了。”
他拥抱我们:“一切都会好的。别担心,姑娘们。”
他就这样走了。
他从前线寄回来几封信:“很快我们就胜利了,到那时我们就会过上另外的一种生活。我们的柳德米拉奇卡38近来表现怎么样?”我想不起来,到9月1日之前我都做了些什么。当然,有一次我让妈妈着急了,因为我没打招呼就去了女伴家很长时间。防空警报响起来,可以说,像平常一样。人们很快就习惯了:没有跑到防空工事去,而是都待在家里。有好几次防空警报响起时,我正好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我跑进商店,或者是楼道——不顾一切。
传言四起。但它们都没有留在记忆里。在我童年的头脑中……妈妈在军队医院里值班。每天都会有拉着伤员的火车到来。
最令人吃惊的是什么——货摊上又出现了商品,人们可以购买。我和妈妈那几天商量:要不要购买一架钢琴呢?最后决定暂时先不买,等爸爸回来再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笔大花销。
让人想象不到的是,我们开学了,就像平常一样,9月1日开学了。而爸爸那里,整个八月都没有一点音信。我们相信,我们等待着。尽管已经听说了这样的一些词语,像“武装”和“游击队”等等。月末的时候,我们被告知:随时准备撤离。我们知道了确切的日期,好像是,要在一个昼夜就走。妈妈们受罪了。但我们仍然坚信,离开一两个月,在萨拉托夫的某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回来。打好包袱,装进去被褥,整好行李,收拾好餐具和装衣服的箱子。我们都准备好了。
在路上我记得这样一幅画面:没有吹哨子,我们的火车就开动了,我们从火上端起锅,来不及熄灭,就赶紧上了火车,穿过路基——带起一道火链。火车抵达了阿拉木图,然后返回了奇姆肯特。就这样来来回回,往返了好几次。最终,拖着缓慢速度,拉着沉重的物资,我们到了后方。
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土坯房……就仿佛走进了东方的神话里……一切都色彩鲜艳,非同寻常。我非常感兴趣。
可是,当我发现妈妈的第一根白发——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我开始努力让自己成熟起来。妈妈的一双巧手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她不会的。妈妈真是有远见,在最后时刻,她搬起缝纫机(没有箱子,包在枕头里),扔到了启动的列车上。缝纫机——成了我们的救命恩人。每到深夜妈妈都悄悄地缝制衣服。我的妈妈睡过觉没有?
从地平线上可以看到冰雪皑皑的天山峰顶,春天的时候——整个草原因为盛开的郁金香而变成红色,秋天的时候,葡萄、香瓜都成熟了。但是拿什么买呢?!还在打仗!我们寻找我们的爸爸!三年时间里写了几十封问询的信:往军队司令部、野战邮局一百六十号、国防人民委员会、位于布古鲁斯兰的红军干部总局……得到的回复都是:“在死亡和伤员名单中没有发现这个姓名……”既然没有——我们就等待吧,等啊等啊,满怀希望。
广播里开始播放愉快的消息。我们的军队解放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奥尔沙也解放了。这是妈妈的故乡。那里住着外婆和妈妈的姐妹们。沃罗涅什也解放了……但是如果爸爸不在,沃罗涅什对我们来说就像陌生的地方一样。我们去投奔外婆。都是坐在火车的过道里——从那儿进入车厢——五个昼夜我们都是坐在那里……
在外婆家,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守着俄式炕炉。去学校上课时要穿着大衣,许多女孩的大衣都是用军大衣缝制的,而男孩们直接穿着军大衣。清晨,听到广播喇叭里传出来:胜利啦!当时我十五岁……我穿上爸爸战争前给买的礼物——毛线上衣和高跟新鞋,去上学。我们很珍爱这些东西,它们都提前考虑到了我会长身体,如今我长大了。
晚上我们坐在桌子前,桌上摆着爸爸的相片和一卷破损的普希金的诗集……这是他送给自己的未婚妻——我的妈妈的礼物。我想起来,我和爸爸一起读过这些诗句,当他因为什么事特别高兴的时候,他就说:“这世间——让人百看不厌。”他总是在高兴的时候重复这句诗。
我不能想象这样可爱的爸爸已经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