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命中注定,但凡和安吉丽娜有关的事情,巴利总要干涉,这让艾米利奥的处境更加痛苦。一直以来,两人之间都有个约定——艾米利奥的情人要为雕刻家的雕像做模特。现在,履行这个约定的唯一方式,就是艾米利奥应该记得对安吉丽娜提起此事。
艾米利奥总是忘记对安吉丽娜提起此事。对此,巴利表示完全理解,他决定不再提了。然而,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忘记安吉丽娜的形象,除了安吉丽娜,他没有雕塑其他形象的灵感。为了打发时间,他决定让自己的想象付诸实践——他开始创建人像框架,又用泥土覆盖它。他用湿的破布把它包起来,在心里想道:“亡者之衣。”他每天都要打开那个裸体,看一眼,想象它穿上衣服的样子,然后再给它盖上破布,并留心不把它们弄湿。
关于这个话题,两个朋友谁也没再提过。但是,巴利仍然希望自己用不着去求艾米利奥,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一天晚上,他对艾米利奥说:“我无法工作。如果不能雕刻我心里的那个形象,我会非常绝望。”
“我是真的忘了跟安吉丽娜说这事儿了。”艾米利奥说。然而,他都懒得装出真的忘记某件事情的惊讶,“这样吧。等你见到她时,你自己跟她说这件事。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你。”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巴利对他很同情,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巴利知道,自己并没有在这对情人之间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他也不想再和他们的事情有任何牵连。他不能让自己强行介入到他们的关系中——就像几个月前他想治愈艾米利奥时那样。显而易见,艾米利奥摆脱痛苦是早晚的事。而他梦想已久的美丽雕像,他此刻唯一渴望完成的雕像,却被艾米利奥无法治愈的欲望给破坏了。
他试着换个模特完成他的计划,但那些模特无一不让他感到厌烦。试了几次之后,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从事雕刻家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放弃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想法。但这次,不管到底怪谁,他都把错怪在艾米利奥头上。他在内心深处坚信,要是能拥有梦寐以求的模特,他肯定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就算几个星期以后就要销毁那些作品,也没有关系。
然而,关于这些话,他一句也没跟朋友提起。这是他对艾米利奥最后的照顾。无论怎么跟艾米利奥解释安吉丽娜对他的重要性,都是徒劳,这一切都只会让那个可怜的人更加难过。艾米利奥不可能明白,艺术家之所以对某个特定的物体感兴趣,只是因为他在那件物品上发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纯净的线条。这听起来毫不相关,像是一种不可定义的关于粗俗、鄙薄的表达,有的艺术家可能会压制这种表达,而他却恰恰相反,他只想模仿并突出这种表达。
他们一起走在街上,关于他内心的渴望,他只字未提。而艾米利奥丝毫没有明白巴利给他的暗示,巴利害怕表达自身的渴望,而艾米利奥误解这种惧怕,他承受着嫉妒的折磨。现在,巴利对安吉丽娜的渴望,一点儿也不比艾米利奥少。有这样的情敌,他怎么能避免自己受伤?
他无法保护自己!他已经承认了他的嫉妒,他不想再次提起,他已经原谅了那个伞匠情敌,如果此刻再表现出对巴利的嫉妒,他就太傻了。他的羞愧让他手足无措。一天,巴利把他从办公室里拽了出来,正如他经常做的那样,他们一起回家。在海边,他们看到安吉丽娜朝他们走来,中午太阳照耀在她身上,阳光在她金色的卷发中闪烁。太阳光太过刺眼,安吉丽娜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使劲儿眯缝着眼。巴利发现,自己突然间就和这个朝思暮想的杰作面对面了。他来不及考虑轮廓,一眼看过去,他看到的全是细节。她迈着坚定的步伐,朝他们走近了几步,她的身材还是那样笔直而优雅。她浑身散发着年轻的气息:她的衣着,还有她走在阳光下的步伐。
“看这儿!”巴利喊道,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别让你愚蠢的嫉妒阻止我创造杰作。”安吉丽娜向他们问好,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气——她最喜欢假装成这样。然而,她也只有在这样的问候里才有正经的样子,而这种一本正经的神气也是她最近才学会的。
巴利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他在等艾米利奥的同意。“很好。”艾米利奥犹豫了一会儿,机械地说。他希望巴利明白,他同意这件事有多么痛苦。但此时,巴利眼里只能看见他的模特,而安吉丽娜却正在努力逃离,艾米利奥的话还没说出口,巴利就已经追随她而去。
所以,最后巴利和安吉丽娜还是见面了。艾米利奥重新加入他们对话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巴利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安吉丽娜高兴得脸都红了,问巴利她什么时候来合适。巴利说明天九点。她同意了,说幸好明天她不用去德路易吉家。“我会准时到的。”她在分手时说。话到嘴边,她想都不想就说了出来。然而,她不知道她的这个承诺会让艾米利奥生气,这区别于她和巴利还有艾米利奥的约会。
和安吉丽娜约好之后,巴利的注意力又回到朋友身上。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对不起艾米利奥,他亲切地请他原谅:“我是真的没忍住,我知道你不高兴这样。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因为你假装的不在意就为所欲为。我知道这让你很痛苦。但是你错了,你知道吧,你错得很离谱,但我也不是完全正确,我们都是一样的。”
艾米利奥勉强一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巴利觉得艾米利奥对他非常严肃,其实他并不值得这样。
“我只能想到一件事,我想要获得你的原谅,唯一的选择就是告诉安吉丽娜不要去我的画室?好吧,你要是想让我说,我就会说的。”
艾米利奥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因为那个可怜的女人——艾米利奥太了解她了,就像他是她的创造者——拒绝她的人总是对她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他不想让她因此再次爱上巴利。“不用。”他友好地说,“就像现在这样吧。我相信你,也只信你。”他微笑着补充。
巴利向艾米利奥保证,他肯定对得起他的信任。他承诺说,在他给安吉丽娜画像的时候,他只要有一次忘记了艺术,哪怕只有一秒,他就立马让她出去。艾米利奥勉强接受了这个保证,他还让巴利重复他保证的话。
第二天,巴利去找艾米利奥,向他汇报第一次画像的事情。他着了魔似的工作,对于安吉丽娜,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她尽可能地保持着那个很不舒服的姿势。现在,她不太明白该怎么摆造型,但巴利有信心教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珍惜自己的灵感。他给安吉丽娜画了九次或者十次画像,却几乎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如果我需要休息一会儿,我向你保证,我只跟她说你的事。相信我,到最后,她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件坏事。但是,你总跟她讲我的事会让她很烦,她会开始讨厌你的!”
那两天,他没有见到安吉丽娜。他和她约定周日下午在巴利的画室见面。他发现她工作很卖力。
巴利的画室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仓库。巴利不想让这个地方给人高雅的感觉,刻意保留了它以前艰苦的环境,这里的每个迹象,都表明它以前曾经被用过。石头的路面还像当时刚动工时那样不规则,冬天时,雕刻家会在地面中间铺上一块很大的地毯,防止脚挨到地板。墙上粗糙地刷着白漆,小的泥土的人形或石膏模型靠着支架放着,明显只是随意放在那儿,并不是为了给人欣赏——只是堆积在一起,而不是按组排放。然而,这里也有让人欣慰的地方。金字塔形的炉子让屋里很暖和。屋里放着很多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椅子和安乐椅,大部分都很高雅,这让画室少了些许仓库的感觉。巴利说,他的椅子形状都不一样,因为他需要坐在和自己当时所沉醉的梦境相匹配的椅子上。然而,他说他有时也觉得,还有些椅子的形状,他目前还没有找到。他让安吉丽娜站在一个台子上,奢华的白色靠垫支撑着她,而巴利则站在椅子上,旁边是另一个旋转的台子。他正在画像,刚勾勒出轮廓。
看到艾米利奥,巴利跳了下来,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安吉丽娜也停止她的造型,坐到了白色的靠垫中间,像是躺在一个小窝里。她格外友好地欢迎艾米利奥的到来。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她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他不好吗?艾米利奥对她的这种温柔,丝毫不觉得感激。她可能想让他知道,她多么感激能单独和巴利相处这么长的时间。
巴利站在自己作品的前面。“你喜欢吗?”艾米利奥看着那个雕像。这是个半人形的造型,它跪在粗糙、没有形状的地面上,那肩膀的线条,还有姿势都很像安吉丽娜。现在看来,那个画像似乎带着悲剧的感觉。它好像是被埋在土里,挣扎着想要解脱。而那个脑袋,太阳穴处被挖空了,眉毛也被雕刻家抹去,看起来像是仔细用土埋起来的头骨,再怎么也发不了声。“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点点完成的,”雕刻家说,他充满爱意地看了一眼整个作品,“我的想法还没有完全表达出来,这儿还欠缺形式。”然而,想法这种微妙的事情,也只有他自己可以看到。似乎有人在那堆泥土中祈祷,但那个祈祷的人对上帝的相信,可能只有那么一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巴利大概解释着他的主要想法。雕像的底部较为粗糙,但从下往上,做工越来越精致,直到头发。头发由当时最懂得时尚的理发师完成。雕像的头发和脸上所表达的那种祈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吉丽娜摆好了造型,巴利又开始工作了。她的那个造型已经保持了半个小时,她非常认真,她想象着自己在祈祷,就像雕刻家告诉她的那样,脸上带着一副虔诚的表情。然而,巴利还是不满意这个表情,他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但是只有艾米利奥看见了这个手势。站在台子上的修女不懂得如何祷告。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显得虔诚。于是,她上下翻动着眼睛,但这只表达了一种无礼,她在和圣父打情骂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