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你家的枪交出来,让大家都交枪!”老警察胡彪给她坚决地说。
包胜老婆听清了意思,转过身就朝村里跑去,刨出嗓子就喊:
“交吧交吧,交枪了救我家爷们包胜吧,他快死啦!……”
……村长来了,白秀也来了。白秀带着他的两匹猎狗紫花和石头。他的枪他背着。
“老红军白秀同志!……”镇长喊道。
“本人红三军九师二十五团七营副营长戢秀……”
话没说完,一脚绊到,俯身倒地,像摔一根冻萝卜。毛村长手疾眼快去拉,却迟了半步。
“白大爷呀!”
毛村长费了好大的劲想把他拉起来。可白秀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拉不起来。拉起来,又一个前跪,软在了路上。
第三章 死而复生(1)
一
白秀死了。
他的儿孙们跪在地上。
白秀死了,大地把他收走了,阎王把他召走了。千疮百孔的山冈将接纳他。这山冈就是被他这样的人糟蹋成这个样子的。枪声、杀戮,腥风血雨的蹂躏。那一夜,听说山吼地哼,整整一夜,有人说那是在哭白秀哩。可大地在说:那是我用巨大的胸腔在笑哩。这种人终于死了,好啊!大地是会记仇的,大地不会饶恕那欺凌它的人,最后,他被沉默无声的大地打败了。大地胸怀宽阔仁慈,将把他抱在怀里。
白秀躺在土布蓝花的尸罩里,头枕着祛风通窍的獐毛枕头。他的老伴白娘子在他的胸口放上一个鸡蛋——人心填不满,心窝子那儿有个凹处,死时一定要填满,让他无欲无憾而去。他的儿子白中秋给他手上捏了根打狗棍,以防阎王殿前恶狗咬——因为这人杀生太多,恶狗定会咬从尘世来的恶人,他的瞎眼孙子白椿将两枚明眼铜钱压在他眼皮子上,莫让他再见钱眼开。
二十四支香烛哗哗哗哗地点起来了!二十四支卷成筒状的黄裱纸竖起在八个米升子中!二十四个大大的野山桃端上来了!做法事的道士歌师们已经酝酿了情绪,额上冒出滚滚大汗,二胡、火炮、火钹、锣、木鱼、牤筒、梆鼓,凡能发出响声的响器都从白云坳狭窄的峡谷里冲天而起,哭泣声、号啕声、绿毛猎狗的狂吠声卷成一道秋潮,遽然间暴涨起来!
他的徒弟们从远远近近的地方都赶来了,送来了大批的挽幛、塑料花、活鸡活鸭、陈年腊肉。那些幛上绣着青龙也绣着金虎,绣着猎枪也绣着山上的飞禽走兽。
村里人来吊唁,说,真是红丧啊,今年,野猪闹,灾祸笑。牢狱之灾,来了;血光之灾,来了;人殃之灾,也来了。白秀一家可就惨了。全怪那白中秋了。死前好在与镇里干了一场,替村里出了口恶气,可也让包胜没了手(还让舒耳巴没了屁眼,让白椿没了眼睛),莫非这白中秋或是白秀父子是咱这儿的大灾星?
为了白大爷,为了包胜枪算是都交啦。崔镇长托毛村长给了白大爷丧事三百元,还送来了用镇上的文明纸扎的五颜六色的花圈,上说他是“老红军、同志”。这样与政府作对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还听说——听毛村长说:县民政局也要送唁函来。家人等得可急了,一俟县里派干部来吊唁我们的白大爷,丧礼就到了高潮,棺就要送了。
可毛村长还想把一个好东西抢过来——这就是放在白大爷枕旁的那个虎爪烟袋。那可是真的虎爪。在咱神农山区抓过石头、抓过人抓过兽、走过咱这山里道儿的真虎爪子。虎早就没了,远去了,远去的东西你死活也不会相信,虎曾在咱神农山区肆虐,到处都有它们的影子。现在,还有啥?就人,只有人,满山都跑着人,再就是干旱、洪水、泥石流。这么金贵的东西,可不能让白大爷带到阎王地府那儿去。借着瞻仰遗容的机会就俯下身摸到了那个虎爪,手伸了进去,有黄爽爽的烟丝……奇怪的感觉……手全伸进去时,手竟然突然发热,就像掏进了一只老虎的腹部,啥都不怕了,一股英雄之气顺手指往臂上爬,顿时全身走蹿,下达睾丸,上至囟门!这么神奇啊,这虎爪!一个衰老的老人就是这么掏成了一个永远的金刚战士,山冈猎王的!
毛村长暗自惊诧,决定不顾一切将它拿出。就这么他拿出了,对白中秋说:
“咱这一辈子,还没抽过你爹的这袋烟,中秋,上火呀!”
毛村长将那烟丝装模作样地拿出来揞进烟锅里,满像回事的——或者说学着白秀生前的样子端着那烟锅,要白中秋点火。毛村长靠在棺材上,他也许只想抽一抽,尝尝死人那口烟的味儿——有人会这么想。
“这烟丝香啊,白大爷会享福啊,”毛村长咝地吸了一口,发出长长的陶醉声,“嗯,这个……这个就不要埋了,留给村委会。枪,那是通过了的,只管埋掉,让白大爷带走。白大爷,这个就留给咱村委会一个纪念……想你是没有意见的……”毛村长转过身去给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说。已将那吊着的虎爪绾在那烟杆上,准备装入口袋了。伏在棺材口守灵的白椿这时过来就准确地抓住了那个烟袋,那个虎爪。
第三章 死而复生(2)
“不许,毛伯!不许!”
瞎子白椿硬是夺过了那烟袋,抓在手里,紧紧抓着,生怕谁再把它拿走,两只空洞的眼窝里带着失落和愤怒。他爹白中秋见毛村长的脸上有了些铁青的愠色,闹丧者们的眼光也投到了村长的脸上,以及他被抢夺空了的双手。
“白椿,给你毛伯,不就是个烟袋吗!”白中秋说。
“不能。爷爷,不能,他在那边要用的。”白椿说,泪水又从那空眼窝里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