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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但是与此同时,弟子中也没有人像子路那样全身心地依靠在孔子身上。毫无顾忌地问个不停,是因为天性使然,对心里想不通的事情做不到表面上唯唯诺诺;也是因为不像其他弟子那样,步步留心以免遭到斥责或嘲笑。

子路生平独立不羁,以甘居人下为不洁,是位一诺千金的好男儿。正因为这样,他以一介平凡弟子的模样碌碌侍奉在孔子身边的情景,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其实在他身上,不是没有一种滑稽的倾向。只要是待在孔子身边,就把复杂的思考和重要的判断全部托付老师,自己则尽享无忧无虑。就好像幼童在母亲身边时,即使自己会做的事也非要母亲代劳一样。有时退下后他自己回想起来,也不禁感到好笑。

但是,即使对如此敬爱的老师也有一个不容触摸的心底的秘密。唯有这里,是寸步不能轻让的最后防线。

对于子路,有一件世上顶要紧的东西。在它面前,死生尚不足论,更不用说区区利害。“侠”这个字眼略嫌轻率,“信”呀“义”呀的,又过分道学气而缺少自由灵动之感。总之,名字无关紧要。对子路来说,那近似于一种快感。能感到它的就是善,不具备它的就是恶。

非常清楚明了,至今还从未对这一点产生过怀疑。它和孔子所讲的“仁”大相径庭,但子路从老师的教诲里面,只选择能巩固这个单纯伦理观的东西来吸取。比如,“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丘耻之。”或者“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些就是。

孔子最初不是没有想要矫正他这个犄角,可后来就放弃了。不管怎样,眼下这无疑还不失为一头出色的牛。有需要鞭子的弟子,也有需要缰绳的弟子。用普通缰绳无法驾驭的子路,其性格上的缺点,同时却也是大有可为的优点。由于深知这一点,所以孔子认为只要指给子路大体上的方向就够了。

“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作为个人的子路听的,还不如说是讲给作为学生头的子路听的。因为在子路这个特殊的个体身上是魅力的东西,若到了其他门生身上,则往往是有害的。

传说晋国魏榆之地的石头开口说话了。据某位贤人的解释,是民众的怨嗟之声借石头发了出来。业已式微的周王室如今又一分为二,相争不下。十几个大国彼此或结盟友,或为敌国,干戈没有宁日。齐侯和臣下的妻子私通,在每晚潜入其宅的过程中终于被做丈夫的杀死。楚国某位王族趁国君卧病之时将其缢死,篡夺了王位。在吴国,被砍断脚的囚犯们袭击了国君。在晋国,两位大臣互相交换了妻子。这就是当时的世道。

鲁昭公曾经试图讨伐上卿季平子,结果反遭放逐国外,亡命七年后在别国潦倒死去了。流亡中也有过回国的机会,但跟随昭公的大臣们由于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硬是拦着昭公没有让他回去。鲁国先是成为季孙、叔孙、孟孙三氏的天下,接着更落入了季氏之宰阳虎恣意妄为的手中。

但是,权谋家阳虎最终因自己的权谋而倒台后,这个国家政界的风向忽然为之一变了。孔子出乎意料地被起用为中都之宰。在几乎找不到公平无私的官吏和不贪赃枉法的政客的时代里,孔子公正的方针和周到的计划在短短时间内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政绩。

惊叹不已的定公不由问道:“以你治理中都的方法治理鲁国,将会怎样呢?”孔子回答:“何止鲁国,即便天下也可依此而治。”从来不说大话的孔子用恭敬的语调和冷静的态度说出这等豪言,令定公更加惊叹了。他立即推举孔子为司空,不久又擢升为大司寇,并使兼摄宰相之事。同时经孔子保荐,子路担任了相当于鲁国内阁秘书长一职的季氏之宰,作为孔子内政改革方案的直接执行人活跃在第一线上。

孔子的首要政策是加强中央集权,也就是强化鲁侯的权力。为此必须削弱如今比鲁侯更有权势的季孙、叔孙、孟孙三桓的力量。三氏的私城中,超过百雉(厚三丈,高一丈)的共有郈、费、成三处,孔子决定首先将它们毁掉。负责直接执行的是子路。

自己工作的结果能立刻清晰地展现眼前,并且是以未尝经验过的宏大规模展现出来,这对子路这样的人来说的确是愉快的。特别是在把既成势力的政客们四处布下的邪恶的机构与习惯一个个相继击破时,子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知的生命意义。

此外,看到多年抱负即将实现的孔子那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样子,也着实令人兴奋。在孔子眼里,子路也不再只是一名弟子,而是作为一位值得信赖的、富于实干才能的政治家映现出来。

着手拆毁费城时,聚众反抗的公山不狃率领费人袭击了鲁国都城。最危急的时候,叛军箭羽几乎射到避难武子台上的定公身旁。但是靠着孔子准确的判断和指挥,局面终于化险为夷。

子路又一次对老师作为实干家的本领心悦诚服。子路当然早就知晓孔子作为政治家的才能,也深知他武艺高强,但是却没有想到,在实际战斗中可以发挥出如此精彩的指挥水平。不用说,子路自己也身先士卒投入了战斗。久违的长剑的滋味,还真是令人难舍。总之,比起穷究经书、修习古礼来,和粗糙的现实直接搏斗的生活方式,更符合他的性情。

某次,为了与齐国之间屈辱的媾和,定公携孔子与齐景公会于夹谷之地。会上,孔子一一指出齐国失礼之处,对景公及其手下的群卿诸大夫迎头痛斥,使战胜国齐国的君臣上下抖作了一团。

这是件足以令子路从心底大呼“快哉”的事,然而从那以后,强齐对邻国宰相孔子的存在,以及在孔子施政下日益充实的鲁国国力开始警惕起来。苦思之下,极具古代中国特色的苦肉计被采纳了。齐国挑选了一群能歌善舞的美女,送到鲁国,试图以此纵荡鲁侯之心,离间定公和孔子的关系。更具古代中国特色的是,这条幼稚的计策与鲁国国内反孔子派的力量相结合,竟然立刻奏了效。鲁侯耽于女乐,不再上朝。季桓子以下的高官们也竞相模仿。

子路第一个愤怒难捺,一场冲突后辞了官。孔子没有子路那样早早死心,还在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子路则一心只想让孔子早些辞官不做。倒不是担心老师会玷污臣节,而是实在不堪忍受看到老师置身于那种淫乱的气氛中。

当孔子的坚忍也终于不得不放弃时,子路长出了一口气。并且,欣然跟随老师离开了鲁国。

既是作曲家也是作词家的孔子,回望渐行渐远的都城,唱道——

彼妇人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人之请,可以死败……

就这样,孔子开始了漫长的周游。

有一个大疑问。从孩提时就为这个疑问感到困惑,而到了长大成人,甚至渐入老境后依然找不到答案。那是关于一种谁也不感到奇怪的现象,关于邪荣正凋这种处处可见的事实的疑问。

每当碰到这种事情,子路就不由得从内心感到悲愤。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人们总说恶即使称快一时最终总会遭到报应。也许的确有那样的例子吧。但是,那难道不是人最终总会衰亡这种普遍性现象中的一个例子吗?善人得到最后胜利这种事,不知从前怎样,至少在当今世上几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为什么?为什么?对大孩子子路来说,唯有这个疑问怎么愤慨都嫌不够。

他用捶胸顿足的心情,思考天是什么,天都看到了什么。如果是天制造了这种命运的话,自己只能反抗天了。就像在人和兽之间不设区别那样,天在善和恶之间也不设区别的吗?所谓正或邪,难道不过是人们之间暂时的约定吗?子路每次拿这个问题去问孔子,结果总是一样,被教育一通对人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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