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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1页)

从废弃的道口过了铁路,铁轨间的枕木已陷到地里去了,只有钢轨在楼群的阴影里微弱地发光。楼里的灯昏晦地明着,街灯也是昏晦的,有一些人影在暧昧地活动。只隔了几分钟的车程,就到了光华照耀的大马路上。比他离开时更寂静了些,但这并不证明圣诞夜将要结束,恰恰相反,说明已经进到了圣诞夜的芯子里。要不,路上那些出租车忙乎什么?现在,是出租车的世面了,公交车,公车,都少了,所以,道路变得通畅,出租车几乎都要飞起来。很快,燕来就载上了客人,无疑的,都是圣诞节的朋友们,吃完了圣诞大餐,再要赶下一个庆典节目。也有与圣诞节不相干的,只是偶尔地撞上了圣诞夜,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但是,无心地,也染上了节日的光辉,总戴着些喜气呢!夜,真地深了,商厦关了门,只有光在空中和地面流丽。路上的空车多了,车速也略慢下来,于是,整个节奏便舒缓了。可是,“朋友”们都不打算回家呢,因为,时不时地,路边会有人扬招。终究是与平常的普通的夜晚不一样,虽然临近午夜,可阳气还旺得很,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有一伙男女,大声朗朗地在路上走,手里擎了一束气球,还有一大捧棉花糖,穿着都奇形怪状,却色彩鲜明,就像戏装。他们使夜晚喧哗起来,表明圣诞夜正在高潮。

燕来在一岔道上的公厕又撒了一泡,公厕前停了几辆出租车,隔了车窗说话。燕来听他们说今年圣诞节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经济不景气,小姐们都在抱怨,“阿哥”不肯开瓶。事实上呢?不是“阿哥”不肯开瓶,是“阿哥”实在开不动!燕来不完全懂他们的意思,但却知道了今年的圣诞节其实是清淡的,这多少有些扫他的兴。可是,他也不能够完全服气,忍不住插进嘴去:我倒是没有停歇过。那两个“朋友”是没听见,还是不屑于同他争论,丢掉手里的烟头,发动了车。岔路前就是延安路,光亮,平滑,是这城市的通衢大道之一。燕来随着也驶出横街,向外滩方向去,很快就靠向路边,停下了,又有人扬招。上来三个客人,说去浦东,关上车门,车开动了。燕来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在空旷的路面上调一个头,因调得过快,轮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上三个客人不由摇动了一下身子,又赶紧抓住顶上的把手,坐好了。这使燕来觉着有点好笑,笑他们就像从来没坐过车。燕来多少是存心地,将车漂亮地甩了几个尾,然后加大马力,一溜烟地开往过江隧道。他很想听见客人们的惊呼和斥骂,可是没有,客人们很沉默。车进了隧道,隧道里意外地明亮着,而且光线柔和,有一种温馨的气氛,是因为封闭的穹顶将夜晚隔离了。往返的车不那么多,可也绝不间断,近隧道口时,光线就有些迷朦,好像水汽浸润。已经是午夜了。燕来忽然想起,这是平安夜的高潮时节,可是他差不多忘了圣诞节了。这隧道似乎将圣诞节隔开了。出了隧道口,看见陆家嘴的高楼,高楼下的宽平大道,大道上铺着如泻的光。可又不是圣诞节的意思,圣诞节不是这样壮观的,而是,而是怎样的?燕来也说不出来,总归是应当有人,有车,挤一些也不要紧,应当有许多“朋友”,穿梭一样跑。可是这里,几乎没有人,有那么几辆出租车,因为路宽地方大,只能远远地看见顶灯,“朋友”们都很孤寂似的。燕来问客人在什么地方停车,客人回答一直往前开。燕来听出客人说话里带了江北腔似的音,知道是外地人,他又一次发现,这一差客人不爱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很谅解地想,外地人到上海,难免紧张。为让他们放松,燕来有意用调侃的口气说:一直往前就开到吴淞口去了!他以为客人会笑,可是没有。但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客人什么,到了高庙,客人就让小转,燕来恍悟道:你们是要去金桥啊!说出这话,他便感觉后座有一阵小小的不安,似乎在调整座位。此时,燕来忽然发觉四周都是旷野,灯光烁烁的浦东大道已经到了身后。浦东的天地多么开阔,星月显得大而明亮,是的,星月都升起了。燕来绰约想起极小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样广阔的夜空,夜空底下是什么?他回想着,忽然间,身边那客人叫了声“停车”,燕来一惊,本能地踩住刹车,车上人前伏后仰一阵,车胎在路面发出锐叫,车停住了。前座的客人坐着没动,后座两个客人下了车,绕到驾驶座边,拉开车门,两双手一起伸进来,将燕来往外拖。燕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抗拒着,把住方向盘,不肯出去。那两个客人探进身子,没头没脑地抱住燕来,一劲地往外拖拽,两边都使了蛮力,竟然将车身都拖动了。前座的客人也下了车,站在地上,投下长长一条影子。到底一个比不过两个,燕来终被拖出驾驶座,往地上按去,他痛惜地想到,新西装要弄脏了,却已经被按了个嘴啃泥。

燕来再也动弹不得,紧紧贴在地上,耳朵边是粗重激烈的喘息声,也包括有他自己的。喘息了一阵,燕来明白自己是遭到打劫了。因为事情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只是趴在地上,等待发落。劫匪没有继续行动,而是静了一会儿,似乎是,还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此时,他们三个人就堆成一团,好像在做一种人叠人的游戏,另一个,则站着。有一辆集装箱卡车从后面过来,“嗖”地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但卡车过路大约使劫匪们警觉起来,他们必须赶紧动作,不能在此久留——他们商议了一会儿,燕来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了,很快他就脱离了地面,被提起来。没等他定神看看跟前的人,他的眼睛已经蒙上了,嘴也堵上了,然后被推进车后座。燕来不再抵抗,晓得抵抗也无用,反要吃亏,于是也觉得那几个人下手轻了些。现在,他坐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他们的人,将他的头按到膝上,他就坐了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前边的车门砰地关上,车开动了。

燕来方才以为他们没坐过车的想法是错了,那车平稳地起动,加速,在静夜里穿越而去。那几个人难得交谈几句,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方言,似乎是每个单字燕来都能听懂,连起来却一点也不懂了。当对面有车灯打来,两辆车要交会的时候,燕来就奋力挣起头,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希望对面车能看见这里的反常情况。可是左右两人的手一刻也不放松,此时只会再加一把劲,燕来的头已经塞到裆里去了。那两个人将燕来挟得更紧了,燕来只得再一次放弃抵抗。意识到了处境的无望,不由地浑身打战。车沿了公路向前开,拐了几个弯,有一段似乎下了公路,在土路上走,就有些颠簸,但也并不剧烈。开车的真是一把好手!车走得又轻又飘,而且稳。燕来打了一时寒战,渐渐平息下来了,这才觉得浑身屈抑得难受,而且憋闷,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可左右的手,箍桶般地箍着他,连一分动弹的余地都没有,他只得又“唔唔”地发出叫喊。开始,他们并不理会,可后来,大约是烦了,就抓住燕来的头发将头拔起来,压低声说:想吃生活啊!这一回说的是普通话,“吃生活”几个字则是上海话的普通话,挨揍的意思,说明他们虽是外地人,却是在上海地方混迹过的。燕来直起脖子,略微透了些气,眼睛蒙着,看不见,却感觉间或有灯光掠过,车静静地向前开,也不知是几点了。这时,开车人——燕来看不见,却感觉无论他们后座闹出什么动静,开车人始终没有回头——此时,开车人说了一声什么,那两人又将燕来按倒了。这一回,不是按下头到裆里,而是整个人顺倒了按在车座脚下。地方是窄了,可毕竟不用曲背弯颈,只需将双膝拱起来,就可安稳了。燕来从两人的腿弯间伸出脸,蒙住了的眼睛,有光亮映照,显然灯光比方才稠密,而且强烈,听得出,车辆也繁忙了,估计是又回上了大道。

现在,燕来冷静下来,想,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杀了?就像从“朋友”们那里听来的出租车打劫的故事一样。他们不杀他,却要带着他,是要把他怎么样呢?他,燕来,能对他们有什么用呢?他心里转着这些念头。蒙住的眼睛上面,光亮有节奏地掠过,有一回,停了车,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前边。燕来猜想是到收费站了,于是又挣扎了一下,企图有人发现他,还是动弹不了。要想发声,一只手早将他的脸捂住,还使劲揉了一把,以示警告和教训。很快,车又开动了,在深夜里明亮的公路上,跑动着这么一辆车,谁也不知道车里正发生着什么。燕来忽然想起,也是他们“朋友”中间传说的一件奇闻,说的是有一个“朋友”,也是在深夜,被客人扬招停下,说要去浙江黄岩,连夜就出发,开出的价码是两千元。那“朋友”自然应下了,于是请客人上车,客人又让再去接个人,拐了一个弯,在一条偏僻马路上一扇铁门前停下。门里出来两个人,抬着一个白布卷,上了后车座。车刚要开动,却听铁门内一阵骚动,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头一个上车的客人立刻急躁地催促开车,“朋友”一踩油门,车冲出去老远,只听后头追出来的人跺了脚喊:抢死人!抢死人!“朋友”一下子抖起来,方向盘也握不住了,问客人:后面上来的是什么人?客人说:你拉这一差,我付四千!一下子加一倍。“朋友”却把车停下了,让他说清楚,不要“捣浆糊”。可客人被逼不过,只得告诉后头是他方才去世的老母亲,按他家乡的规矩,是要停灵三天三夜,亲戚朋友要是知道他把老母亲独自放在抽屉里——他这么称呼太平间的停尸箱——人们就要戳穿他的背脊骨!他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请师傅无论如何帮这个忙。恰巧这个“朋友”也是个孝子,再则客人又将车资提到了五千,他叹息一声,就上路了。这一路,就是在夜间的高速公路上走过,灯光明亮,前后左右的车兀自开着,看上去是喧闹繁忙的,事实上呢,咫尺天涯。那后座的两个人,不停地喃喃地说话,叫着:阿姆,回去了噢;阿姆,快到了噢;阿姆,天要亮了噢!“朋友”毛骨悚然,幸亏前座的客人一会儿递他一支烟,一会儿递他一支烟,上好的烟,红塔山!就这样,吸了一夜的烟,天亮时分终于赶到地方,进了客人家门。“朋友”几乎惊呆了,那家原来是个富豪,那幢房子,别的不说,只说一件,楼内装有一架三菱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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