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卿很警觉的瞄了一眼窗外,张淑云马上放轻了声音,“外面没有别人,秦大成在院子里守着呢。”
毅卿会意的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精芒。自从大帅走后,张淑云经常能从丈夫眼中捕捉到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光芒,这种在她印象中,只有常复林才拥有的,能像刀锋一样在人心头划溅出火花的光芒。她简直怀疑,常复林逝世时眸子里划过的那颗陨星,是不是正好镶嵌到了丈夫的眼底。怪不得龙云秦大成他们曾私下里嘟哝,说丈夫最近发脾气的样子是越来越像大帅在世的时候。张淑云抹掉眼泪,不解的看着平静的丈夫,“毅卿,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
毅卿的目光转了回来,一碰到她可怜巴巴的泪眼,那缕精芒很快消失了,“只要是毒品,总是可以戒的。有人想借这一手来整垮我,那是痴心妄想。”
“可是杨医生说,戒掉海洛因并不是容易的事……”张淑云依然心有戚戚,但她并不愿意给丈夫造成过重的负担,只含糊道,“可能戒的时候会有些难受……”
“何止有些难受,那简直是痛不欲生。”毅卿说的毫不留情,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要是以前,我也许会苦恼上一阵,但是现在,我该苦恼的事情太多了。戒毒虽然不易,毕竟还是能依靠自己的毅力去解决,但凡能以一己之力达成的,便不是大难之事。”
天幕低垂,整个大帅陵格外清冷。蒙古高原的寒流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唐柳银白光洁的枝条在狂风中挣扎,发出凄厉的尖叫。述卿肃立在父亲墓前,听着松林澎湃如惊涛击岸,犹如置身于战场之中,马嘶金鸣、戈戟铿锵,真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这里酣战。
墓前,一袭黑色大衣的哥哥已经跪了许久,质地考究的下摆柔软的铺摊在地上,盖了厚厚一层雪花,膝盖落处,窝进去一个深深的雪坑。述卿看了一眼渐坠的日头,皱了眉悉索的踩着雪走到哥哥身旁,“哥,你都跪了一下午了。膝盖不要了?”
毅卿抓住弟弟垂落在裤缝边的手轻拍两下,像是在宽慰他耐心点,眼睛却依然盯着父亲落满积雪的墓碑,“我好久没和爹说话了,有些事情,我想请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述卿不可思议的看着哥哥,冰冷的墓碑不会说话,怎么能给活人拿主意?
毅卿深深的凝视着父亲的墓碑,眼睛里带着风雨洗练过的明亮和深沉,磁性的声音在周围北风狂乱的交响中磐石一样平静而坚定,“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早就不再是个孩子了,打过仗,带过兵,也见惯了生死,饱经沧桑谈不上,总算不是少不更事吧。可是爹一走,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没有受过真正的挫折,所谓的那些经历,不过是躲在爹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的站在爹为我们垒就的高台上,摔了几个自怜自艾的跟头罢了。我和你一样,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无路可退的危险,也从来没有一个跟头摔到谷底再自己一步步爬上来。我十七岁带一个旅,二十岁授少将,二十三岁授中将,从本质上来说,我和一朵暖房里养出来的小花,并没有太大区别。”
“我以前决策的得失,影响的无非是一场战役,一块地盘,或者一支部队,最多最多也不过是手下二十万人的家底。那时我觉得身系二十万大军的责任已经很重了,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帮父亲挑起了半壁江山。现在想来,真是年少轻狂!”毅卿自嘲的哼笑一声,“如今才明白,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千万的父老百姓,四十万的奉军将士,这所有的一切,都百川汇海般的压在了爹一个人的身上。而我、郭庭宇、杨槐林、龙云等等,不过是一条条江河,将东北方方面面的责任输送汇聚到父亲那里。”
述卿的鼻子也开始发酸,他又想起了挂霜的冻柿子,敲脑壳的翡翠烟嘴,和父亲那句永不做数的“下不为例”。他突然很迷茫,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对父亲有那么多的牢骚,现在竟是一件也记不清了。哥哥还在幽幽的说着,“人当真都是贱骨头,爹在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懂他的苦衷,总觉得他不近人情,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委屈最辛苦的子弟。现在爹走了,突然就回过头念起爹的好来。挨打受骂都忘的一干二净,只记得爹热乎乎的笑脸,只记得他笨手笨脚的给我们裹伤口,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流马尿,没出息极了。”
毅卿眼里漫上水雾,嘴角却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不怕小弟你笑话,我每天晚上都希望爹能托梦给我,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偏偏每次在梦里,总是等不到他老人家说话,就莫名其妙的醒了。爹不是个铁板一块的人,他能和日本人周旋十多年,始终牢牢守着自己的两条底线:不卖国,不败家,这份忍耐和智慧,也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今天,我就想在这里,向爹讨个主意。如果不卖国和不败家两者无法兼得,他老人家会选哪一样。”
毅卿伏下身去,默默的冲墓碑磕了三个头,“爹,今天儿子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您在世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可是,您也教过我们要审时度势,如今时过境迁,儿子拿不准您是赞同还是反对。如果您赞同,就在一个钟头之内,让这场雪停了吧!”
毅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东北……不能再姓常了!”
述卿瞪大了双眼,他完全明白哥哥在说什么,一时间心头激浪翻涌,他竟抹着眼泪笑了两声,撂起衣服下摆,咚的跪在了哥哥身边,“爹,求您成全哥哥吧,让这场雪停下吧!”
毅卿搂住弟弟的肩膀紧按了一下,唇角扬起一丝坚毅的倔强,两个黑色的背影直直的跪挺在飘飞的雪花中,很快被漫天的雪雾模糊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多留言哦,朋友们!
四十六
韩澜生从来没见过像林仪华一样倔强的女人。虽然她此刻安静而温婉的站在他面前,浑身上下充满了世家闺秀的雍容矜持和知识女性的自信大方。但韩澜生却觉得,她要比当初济南城外出言不逊、蹬腿撒泼的那个娇小姐更难对付。父亲在沈美绮身上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又把主意打到了林仪华头上。一个是易帜军阀的独生儿子,山东军的一员虎将;一个是国党元老的女儿,江总司令之母江老夫人新认的义女。门当户对,各取所需,江季正和韩继中一拍即合,一场皆大欢喜的“和亲”就紧锣密鼓的上演了。
韩澜生心里再明白不过,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唯一能有话语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