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愔眉头微皱,沉吟不决。
“这还用想吗?”女孩轻轻一笑,“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吧?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情报送了出去,玄阮的老巢几乎被夷为平地。你只要好好睡一觉,等再睁开眼时,就能见到阔别已久的朋友和亲人———你有多久没见到他们了?一点也不想念吗?”
那女孩的尾音拖得细而长,蜜糖里包裹着诱惑,诱惑带着剧毒的钩子。她的分析也格外具有说服力,刚经历过死里逃生,就连沈愔都不由动摇了一瞬。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女孩似笑非笑:“如果我说,我对警官先生一见钟情,你信吗?”
她在说“警官先生”时刻意压低了音量,虽然只有一点点,当事人听来却格外分明,就像一撮小动物的绒毛,细细刮骚过心头软肉。
“不信,”沈愔听到自己十分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女孩往后一缩,稍稍拉开距离,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随之消失,这让沈愔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听到那女孩收敛了笑意,居然敛出几分正色的凝重:“因为……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沈愔:“……”
他被关押了一个礼拜,几乎被残酷的拷打扒下一层皮,毒枭连威逼带利诱,说了不少车轱辘话,可是把这几大箩筐的话全捏一块,也不如这女孩轻飘飘的一句来得惊心动魄。
沈愔乘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将满脸通红的夏怀真扶进副驾位。这女孩身量娇小,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没二两肉,软哒哒地趴在后背上,就像一团轻飘飘的棉絮,费不了多少力气。
但是将她放下的一刻,沈愔无端觉得胸口扯紧了,仿佛一根要命的软藤探进心窝里,末端拴住心头软肉,稍微一用力就是撕心裂肺。
夏怀真不知是头晕还是干脆睡着了,眼睛微微阖着,蜷长的眼睫垂落脸颊,显得无辜又无害。
沈愔不由闭上眼,想起多年前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那时的夏怀真……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苏曼卿”,她和夏怀真就像共享一具身体的孪生姐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如果说,夏怀真是夏日傍晚的栀子花,洁白、孱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那苏曼卿就是夜色深处的一株水晶兰,生长在黑暗中,从肮脏的腐殖质中里抽出花茎,开出的花儿却是晶莹剔透、一尘不染,让人不由感叹造物的神奇。
她软禁了沈愔一个礼拜,那七天里,沈愔被眼罩蒙住双眼,看不到这女孩的脸,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苏曼卿绝口不提他卧底的身份,只是乖巧地蜷在他身边,随手翻开一本诗词选集,也不嫌口干舌燥,就这么一首一首诵读下去。
——多年后回想起来,沈愔忍不住怀疑,自己对古典文学深厚的兴趣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
苏曼卿从没探问过警方内部情报,更没做过“不可言说的事”,由此可见,这妹子某种程度上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嘴炮。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阳台——应该是阳台,因为沈愔能感受到阳光的热度,还有拂面而过的清风——摆上一张铺了软垫的长椅,将沈愔安置其中,自己则打横躺下,散落的长发水藻似的铺落沈愔膝头。
沈警官手足无措了片刻,戴着手铐的腕子僵在半空,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干什么?”
短暂的安静后,他听到苏曼卿轻声一笑。年轻女孩娇嫩的脸颊在他膝头蹭了蹭,自顾自地读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沈愔被剥夺了视觉,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其他感官反而越发清晰。他听到这女孩清冽甜美的声音念着诗词,每句话的尾音都稍微拖长,分明是阔达疏朗的词句,居然被她念出几分旖旎缱绻的意味。
他能感觉到这女孩的长发从膝盖上散落,其中一绺垂在小腿边,若有似无地蹭着脚踝。那一片皮肉下的神经元就如过电似的,沸反盈天地揭竿而起,难以形容的电流沿着神经末梢逆流而上,在大脑中枢炸开了水陆道场。
他还闻到了一股极其浅淡的香味,凛冽、清冷,像是柑橘和薄荷糅合在一起,在海水中无声无息地绽放。
第59章刑囚(下)
沈愔不懂调香,更说不出香水品牌,直到很久以后,他陪丁凯薇逛商场时,才在乱花渐欲的香水柜台中找到了这缕似曾相识的幽香。
那原本是一款男士香水,在配料中去除了刺激浓烈的芫荽和麝香,再添上温和清冽的柑橘和五月玫瑰,入木三分地勾勒出冷水美人柔婉的轮廓。
不知什么时候,苏曼卿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呼吸规律而绵长,竟然在一个缉毒警的怀里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摘下蒙住双眼的厚布,将这女孩当作人质,从这个人间魔窟中逃离出去。
指尖已经触碰到眼罩,但是最后一刻,他还是生生按捺住了冲动。
——这个选择非常明智,因为就在沈愔抬手的瞬间,一个小小的红点出现在他胸口,左边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靠近心脏的位置处。
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他。
那时的沈愔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音乐家奥菲斯,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得到了冥王的垂青,可以有一个机会带着心爱的妻子重返人间,条件是从冥界回到阳世的一路上,他不能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