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躺卧在船舱的甲板上,身体与心灵都完全放松,承受着那轻波细浪的摇荡,思想进入了深沉的状态。
从少年开始久经大海漂泊的岁月,荆裂早将舟船视同己家,飘荡在不断的波浪之中,那感觉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奋——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里新一次的历险,前赴未知的领域,探取前所未得的东西。
而此刻,也是一样。
他轻轻闭着眼睛,想象自己与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体,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摆荡似有固定的节律,但总是在你以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变更。正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吸引了我,荆裂心想。安稳的人生从来非他所愿。不思一动,于他而言虽生犹死。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荆裂失笑。有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象。当然他心里知道这是多么愚蠢。不是的,荆裂对自己说。你是某个女人生下来的。只不过偶然把你遗弃在海岸而已。
荆裂从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要寻找他们。在义荆照捡到他之前,仍是幼婴的他一无所有,也不属于谁。荆裂心底里并不讨厌上天这个安排:当你什么都没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间任何的东西。
于是有的时候佌宁愿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给冲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满刺加那一年,荆裂听一个老船夫说过一个当地的古老传说:大海下面其实住着一个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产,在无间断的阵痛里,她的挣扎扬起了海浪,吶喊的叫声化为了海风,每天诞生下的孩子结果都在海里粉碎,化为千万的游鱼……荆裂很喜欢这个故事。
当然荆裂也知道这个「母亲」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诸国的九年间,他不止一次险些葬身狂暴的浪涛里。在那种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积的一切武艺和锻炼是何等渺小。然而这并没有令他感觉人生的虚妄,因而放弃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里领悟了一件事:凡诞生的终归壊灭;生命的意义不在乎你能把壊灭延迟多久,而在乎浪涛的高峰与低潮之间,你是怎样渡过。
于是他忠于自己这个信念,走到今天。
荆裂张开眼来,看见的是木搭的低矮船盖。从水面折射而来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动。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为了保持身体温暖,荆裂身上盖着一条毛毯。他将之拨开,在甲板上坐起身来。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怪医严有佛问,那张胖脸神色凝重。
「我没有睡。」荆裂微笑说:「只是费神。」
「也是的。」严有佛点点头:「要是这样的关头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荆裂却耸耸肩:「真要睡的话,我倒还真睡得下。」
严有佛呆了。但他仔细看荆裂的神情,确实没有丝毫焦虑。这一点没有人能骗得了严有佛,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面对生死关头或是手足残废的人来求助。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这家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严有佛说着,从身旁一个衣箱里取出一堆黑色的缎带来。
荆裂点点头,脱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侧心口处有一片黑色鲜明的刺青,刺的是一头踞势欲扑的猛虎。
荆裂的新刺青不止这一处,还有左边小腿近着脚踝的位置,围绕刺着一排汹涌浪漓的图案。
这两个刺青背后都有意义:腿上的浪涛,是纪念他目创绝技「浪花斩铁势」;至于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将一个名字里有「虎」的人放在心里……
严有佛展开卷起的黑缎带,开始仔细地包裹在荆裂的左肩上。
荆裂两处关节重伤,经过严有佛的「刀针」及药物治疗,加上圆性所传少林「易筋经」的功法调理,以及荆裂自己努力重新锻炼之后,确实已恢复了活动及发劲能力。然而两个关节所受的损害并没有因之十足复元,用力过多或过久依然会出现痛楚和酸软的状况。
为了加强两个关节的支撑,严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条绕缠包扎到荆裂身上,减少发力猛烈时关节筋腱所承受的压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货仓之间,严有佛千挑万选,才找到这种最适合的黑缎,既具一定的韧性和硬厚,以帮助支撑关节,但又不致于阻碍荆裂动作的灵活。这缎质拉扯起来还有轻微的柔软伸张弹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种筋骨稳固的安定感觉。
严有佛坚持由他亲自为荆裂包扎,因为只有熟悉人体肌理的他,才能够按部位调节包朿的松紧。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错,也可能影响荆裂战斗的表现。
——而这一战,即使这么一点点的差距,也随时是生死之判。
严有佛在包扎之时,不断在询问荆裂的感觉,以求包束的松紧最是理想为止。
看着这怪医如何照料自己,荆裂不禁微笑。
「你这般细心,年轻时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说。」严有佛回答:「谁说『年轻时』?我现在也有很多女人!」
严有佛说着完成了上身的包扎,黑缎带从左肩一直包到手腕为止,整条左臂都封在黑色里,就如第二层皮膺一样。荆裂活动了一阵子,确定丝毫没有感到阻碍,才点点头穿回上衣。严有佛接着又为他包扎右腿膝。